常常夢見自己飛。有速度有光感有力量,還有一種虛弱和無可名狀的性感。在夜空中飛,在星河里飛,在麥田里,在山川河流里,在無垠的時光隧道里,在你心里。
小時候看飛機拉線,一直看很久,不知什么人才能坐飛機?后來每天輾轉(zhuǎn)機場,對于飛行沒有厭倦過——特別喜歡飛機起飛和下降的瞬間,心臟瞬間停止呼吸一般,耳鳴加上失重,片刻仿佛是只在黑暗中渴望光明的鳥兒。
極小的時候一個人躲在菜窖中看過星空。北方的冬天嚴寒酷冷,我忘記犯了什么錯誤藏進菜窖。直到天黑下來,直到滿天星空。不到十歲的我不但不害怕,反而十分迷戀那說不清的恐懼。這種特質(zhì)一直延續(xù)到現(xiàn)在——一個人走夜路,或者長時間一個人住,都沒有過恐懼感。
人群使我惶恐。
特別是熟悉的人群。我一下子會變得羞澀、木訥、遲鈍,甚至看起來十分笨拙。一旦融入陌生人群,哪怕是幾千人聽我一個人講話,會立刻變得妙語連珠、神采飛揚、氣場強大,宛如另外一個人。我會把光陰給我的力量全部燃燒,化成時光之核電,瞬間綻放。
去看過大夫,是儒雅的中年男子,他說:“你稍微有些自閉。”
“挺好的,”我說,“我愿意這樣!
輕微的自閉,少與人來往,多和花草樹木來往,不輕易傾訴。在邁向內(nèi)心的通道里,唯有自己持有一張通行證。
更多的時候選擇游走。一個城市,又一個城市,更多的城市。像飛鳥,永不停歇。那些擦肩而過,此生不再交集的人。那些春江花月夜,喝醉唱戲,深情傾訴,明日各奔東西。那些永遠刻骨銘心的瞬間——在長安,在去華陰的路上,郭三弦老師給我唱華陰老腔:去年今日此門中,人面桃花相映紅。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是早春,才三月,柳樹還沒有綠,可是已經(jīng)聞得到春的氣息。我忽然哽咽得難忍,看窗外的華山掠過眼前。
在華陰,“白毛老人”又唱這一段,80歲的老人了,唱起來地動山搖——他久已不唱,但一唱眼里就有淚。我亦有淚,撲到鏡子前哭。這是丁酉春天的三月一日,唐詩中的悲歡離合延續(xù)一千年還是那個悲歡離合。
丁酉初夏,我去隆福寺上香。長頭磕下去,見天見日!缎慕(jīng)》上說:不生不滅,不垢不凈,不增不減。在寺院喝禪茶,是朋友帶的蓮心茶,苦而澀。大殿中傳來唱經(jīng)的聲音。是僧在唱《金剛經(jīng)》——無所從來,亦無所去……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yīng)作如是觀……我只覺得兩行熱淚下來。小半生已過,一直在路上,如候鳥來來回回遷徙。記得小時候和外婆去她姐妹家住,她們姐妹聊天,一說一個晚上,我蒙上被子睡覺,只覺得聒噪。但猶記得一句話,外婆說想去城里的廟會上去看看,她長到這么大最遠才去過50公里的地方,她的妹妹便說她的夢想小,自己想去北京看上幾眼……我那時不過六七歲,覺得遠方是個神秘的物質(zhì),將來是要去遠方的。
收集了很多張登機牌,滿滿一大包,那是飛翔的證據(jù)。
翻看凱魯亞克《在路上》,他說:我一輩子都喜歡跟著讓我感覺有興趣的人在一起,因為在我心目中,真正的人都是瘋瘋癲癲的。他們愛生活,不露鋒芒,希望擁有一切,他們從不疲倦,從不講些平凡的東西,而是像奇妙的黃色羅馬煙火那樣,不停地噴發(fā)火花。那些火花是藍色的、性感的、蠱惑的、說不清的。有多少人一生是為這些火花活著?她們奔波、追逐、永不停歇。
朋友M已經(jīng)是三個男孩兒的母親。她在遙遠的青海,在一個縣城做微商,兜售那些青海的特產(chǎn)……以為那些夢想死了嗎?曾經(jīng)她也輾轉(zhuǎn)在機場高鐵,曾經(jīng)也奔波在記者的一線。有三個孩子的她站在紫外線極強的高原上,精神鏗鏘,骨頭上開花,穿了42塊錢的球鞋,梳了馬尾,堅韌地活成了一朵花。那些讓人動容的野草從不嬌嫩,風雨中滌蕩出萬千風情和精神強度,用雙腳和雙眼丈量生命給予的孤獨和生活的分量。
甚至那些輕微的邪惡,那些無以訴說的生離死別。它們在飛翔的路上一直相隨。不離不棄的還有那苔蘚一樣的孤寂,一片,又一片。它們成了海洋,在心中波濤洶涌,最終化成巨大的甜蜜和絕望,用來席卷時光。
特別迷戀一個人在路上的時光。飛機、高鐵、汽車、拖拉機、自行車、牛車、馬車,什么樣的交通工具都嘗試過。陌生的城市、縣城、小鎮(zhèn),陌生人的微笑、哭泣、花朵、傾訴。
真好啊,那迷人的陌生。常常游蕩在那些陌生街巷,在街邊吃有蒼蠅飛的館子、大排檔,然后不停走啊走?椿、喝茶、拍照。享受單個的那些孤獨,經(jīng)過這些陌生的排列組合,有了說不清的味道。
也遇見陌生的迷人的男子,并不交換姓名,也不會加微信。在落雨的咖啡館中喝一杯咖啡,說著一些藝術(shù)、茶道、這個城市的天氣。各自微笑著離去。這樣的邂逅有很多,想起來時心里有驚鴻。
有人說如果人死了,她去過的地方她的魂靈都要再走一遍,于是暗自算了一下,那魂靈要累死了——走了萬水千山了,我該如何安頓那些不安分的魂靈?那些陪我走了千山萬水的魂靈?
經(jīng)常會被問到最喜歡哪個國家哪個城市。這樣的問題總是茫然。有一年在京都,仿佛遇見自己的前生似的,第一次動了想老了在一個地方住的念頭,但只是一個念頭。能在一個地方住多久呢?在路上習(xí)慣了,慢慢產(chǎn)生了一種慣性——有時居然只有在酒店中才能睡得著。有時醒來要努力分辨是在哪個城市。這種分辨讓人有依賴感。分辨的快樂無人能解。在路上的快樂不被人知。有時候在山頂一個人長嘯,有時在大海中游蕩;有時在北上廣這樣的城市紙醉金迷;有時隱居在終南山和武陵源。時間偶爾亂了秩序,分不清方向,就這樣一直向前。有時甚至舍不得撕去行李箱的標簽。行李箱用壞了四五個了,大多機場長相類似,飛機落地一剎那是鎮(zhèn)定又是喜悅的。
這樣便把時間不斷延展、拉長,也曾試圖停下來,會產(chǎn)生不適和疼痛感。有兩年得了腰疾,但仍然堅持在路上,仿佛行走是力量和治愈,可以緩解病痛。
一直無法理解一輩子沒有出過小城的人。山水也是如來,是經(jīng)書,要用心去量才能回首凝視自身。
去山西看過很多雕塑和壁畫,很多壁畫是六朝亂世所畫。那女人的微笑淡定從容,明日不知生死,也許倏忽永隔。于是微笑。那是對人世間無常的敬畏和渺視。還有露齒菩薩,那牙齒真美啊。眼中光中有渺遠、肅穆,還有宗教般的端然。很多人很多事情都一樣啊——即覺悟于生死一念間,又一生一世一往情深。沒有辦法啊。肉身迷離——我們愛這男男女女、聲色犬馬,我們又愛這刻骨的寂寞和銷魂的孤獨。
那土耳其的以弗所,遺址間有廣大闊朗的慈悲,還有柬埔寨的吳哥窟,尸骸般的石頭無與倫比的動人,在時光中有人被磨難成了傳奇,有山川被雕刻成萬物慈悲。
有時和從小長大的朋友、同學(xué)在一起吃飯,有說不出的局促和尷尬,不知說些什么,臉上堆著想討好的微笑——那謙卑之氣是江河山川所贈,有固定的美意!笆澜绮贿^是所有人一起做的一個夢”,年齡越長,越喜歡行走。在行走中,人和時間都是渺小的,在渺小中,又能找到時光的偉大。那偉大來自于宇宙空間——以為走過的萬水千山不過是地球上千萬分之一。而在山水和時間里,在紅塵城市中,最迷戀的還是人——人的溫度、人的精神、人的光澤、人和人莫名的神秘交集!叭说乃寄,到最后永遠還是人”。我在千山萬水間去找人。這尋找的過程真迷人啊。各種各樣的人,有光澤的沒光澤的,不堪的、掙扎的、得意的、失落的……在萬千面孔中尋找活著的圣經(jīng)。那些臉真讓我迷戀啊——有的轉(zhuǎn)瞬即逝,有的刻骨銘心,有的剎那永生,有的照山照水。
我回憶起剛工作時在小城,以為此生會留在那個小城了。單位門口有兩排小白楊,細細的。還有一個燒餅攤。還有空曠的麥地和無窮無盡復(fù)制的時間。
而我仿佛等不到小白楊長大了。也漸漸厭煩那單調(diào)搖擺的電扇和永遠打不完的撲克。還有單位食堂單調(diào)的油條和豆?jié){?粗巴獾柠溙锖驮,還有更單調(diào)的風,我決定離開。并且,再也不要回來。
長期待在一個地方,會讓我莫名恐懼。我對機場和高鐵的人流深深迷戀。他們行色匆匆,但每個人臉上有說不清的“在路上”的表情。有很長時間我迷戀錄這些小視頻。在旅途中的人群進入了我的鏡頭。他們生動、芬芳,散發(fā)著獨特氣息。
有好長時間喜歡聽鼓聲,優(yōu)人神鼓。一聲聲似要擊碎時光羽片。在鼓聲中想起林懷民的云門舞集和趙梁的《雙下山》,對開在骨頭上的絕望和孤獨總有迷戀。有一日和趙梁在正乙祠戲樓說話,他的長發(fā)垂到腰間,眼神堅定復(fù)雜!拔矣梦璧冈陲w翔”。每個人的飛翔方式不同——我用文字在飛翔,它們是我的候鳥啊,我把它們派往南方,又派往北方。它們飛啊飛,飛啊飛,穿越我的神經(jīng)末梢,撩動那些深海往事,把奇妙的時光穿成串,在陽光下晾曬、風干。所有的堪或不堪、光榮與夢想、徘徊與迂回,我的心,朝向萬物開啟,萬物有深情,我有真情——像北宋山水畫,山水間皆是冷蕭嵯峨之高古之氣,仿佛不食人間煙火,但看到底,還是里面躲著一個人,等著千年之后的我們,一眼辨認出。
朋友的奶奶快90歲了。去看她時滿臉喜悅在試自己的壽衣,從容赴老赴死的眼神,“視死如歸”。她說壽衣真好看,花紅柳綠的,假如平時也這樣穿便是極好看。我便鼓勵她穿,她笑了,居然還有羞澀感。
請讓我繼續(xù)保持對時光的一往情深——有如少年,有如老年,有如山河,有如草木,有如候鳥。
請讓我堅韌地在時光中任意蹉跎與等待,請讓我活成時光的間諜。
“我有明珠一顆,久被塵勞關(guān)鎖,今朝塵盡光生,照破山河萬朵!
在清晨,寫下這樣的句子,沏了一杯咖啡,聽著窗外的喜鵲歡叫,廚房砂鍋中煲了湯,菖蒲綠油油地綠著,櫻桃、杏兒、荔枝……正是初夏好風景,朋友發(fā)來了去銀川的機票信息,行李箱上一個封條還沒有撕去,不過是幾天前,這樣一想,眼神中飄出一只小鳥兒,飛向了時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