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產(chǎn)生了一個念頭,要靠自己掙錢買支鋼筆。這個念頭一產(chǎn)生,我就冒雨朝火車站走去。火車站附近有座坡度很陡的橋,一些大孩子常等在坡下,幫拉貨的手推車夫們推上坡,可討得五分錢或一角錢。
我走到那座大橋下,等待許久,不見有手推車來。雨越下越大,我只好站到一棵樹下躲雨。雨點噼噼啪啪地抽打著肥大的楊樹葉,沖刷著馬路。馬路上不見一個行人的影子,只有公共汽車偶爾駛來駛往。
我正感到沮喪,想離開雨又太大,等下去肚子又餓,忽然發(fā)現(xiàn)了一輛手推車,裝載著幾層高高的木箱子,遮蓋著雨布。拉車人在大雨中緩慢地、一步步地朝這里拉來?吹贸觯侨死梅浅3粤,腰彎得很低,上身幾乎俯得與地面平行了,兩條褲腿都挽到膝蓋以上,雙臂拼力壓住車把,每邁一步,似乎都使出了渾身的勁。那人沒穿雨衣,頭上戴頂草帽。由于他上身俯得太低,無法看見他的臉,也不知他是個老頭還是個小伙。
他剛將車拉到大橋坡下,我便從樹下一躍而出,大聲問:“要幫一把嗎?”
他應了一聲。我沒聽清他應的是什么,明白是正需要我“幫一把”的意思,就趕快繞到車后,一點也不隱藏力氣地推起來。車上不知拉的何物,非常沉重。還未推到半坡,我便一點力氣也沒有了,雙腿發(fā)軟,氣喘吁吁。那時我才知道,對于有些人來說,錢并非容易掙到的。即或一角錢,也是并非容易掙到的。我空著肚子呢。又推了幾步,實在推不動了,產(chǎn)生了“偷勁”的念頭。反正拉車人是看不見我的!我剛剛松懈了一點力氣,就覺得車輪分明順坡倒轉(zhuǎn)。不行!不容我“偷勁”。那拉車人,也肯定是憑著最后一點力氣在堅持,在頑強地向坡上拉。我不忍心“偷勁”了。我咬緊牙關(guān),憋足一股力氣,發(fā)出一個孩子用力時的哼唷聲,一步接一步,機械地向前邁動步子。
車輪忽然轉(zhuǎn)動得迅速起來。我這才知道,已經(jīng)將車推上了坡,開始下坡了。手推車飛快地朝坡下沖,那拉車人身子太輕,壓不住車把,反被車把將身子懸起來,雙腿離了地面,控制不住車的方向。幸虧車的方向并未偏往馬路中間,始終貼著人行道邊,一直滑到坡底才緩緩停下。
我一直跟在車后跑,車停了,我也站住了。那拉車人剛轉(zhuǎn)過身,我便向他伸出一只手,大聲說:“給錢!”
那拉車人呆呆地望著我,一動不動,也不掏錢,也不說話。
我仰起臉看他,不由得愣住了!八薄瓉硎悄赣H!
雨水,混合著汗水,從母親憔悴的臉上直往下淌。母親的衣服完全淋透了,像從水里撈出來的一樣,濕漉漉地貼在身上,顯出了她那瘦削的兩肩的輪廓。她胸口劇烈地起伏著,臉色蒼白,大口大口地喘著氣……
我望著母親,母親望著我,我們母子完全怔住了。
就在那一天,我得到了那支鋼筆,夢寐以求的鋼筆。
母親將它放在我手中時,滿懷期望地說:“孩子,你要用功讀書啊!你要是不用功讀書,就太對不起媽媽了!”
在我的學生時代,我一刻都沒有忘記過母親滿懷期望對我說的這番話。
如今,多年過去了,我已經(jīng)是個成年人了,母親變成老太婆了。那支筆,也可以說早已完成它的使用價值和歷史使命了。但我,卻要永遠保存它,永遠珍視它,永遠不拋棄它。
現(xiàn)在的學生,是不會再因家里買不起一支鋼筆而哭鬧了;現(xiàn)在的母親們,也是不會再為給孩子買一支鋼筆而去冒著大雨拉車了。我們發(fā)展著的生活,正在從九百六十萬平方公里土地上消除著貧困。成熟在貧困之中的有益的東西,將會存留在下一代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