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zhàn)云密布了,動員令下了,我自己昏昏沉沉的,什么都不明白,便要開往前敵去了,便要去和那無情的炮火相見了。
我打死了人家,人家打死了我,都不過是這么一回事;只可憐是——為誰犧牲,為誰奮勇,都說不明白!我死了,人家死了,都像死一條狗一般,半點(diǎn)價值都沒有,真是從何說起!
父親站在門口,微風(fēng)吹著他的白發(fā),蕭蕭披拂;妹妹扶著他,他們一同站著,一聲兒不響!剑∵@不像將士從軍,家人送別的光景;為什么一句激勵的話也沒有,一句凄戀的話也沒有?我明白了!“師出無名”,便有激勵的話,也如何出口!可憐呵!是他們勸慰我好呢?還是我勸慰他們好呢?昨天一夜的工夫,我原也想出幾句話,來安慰他們的,為何現(xiàn)在又說不出!不說了,去罷。
一翻身出了門,上了車;腦中還嵌著剛才的光景,嵌著一片凄苦的光景,也許這就是末次的分別,末次的相見,只恨我當(dāng)初為何要入軍校。原來戰(zhàn)爭的功用就是如此!戰(zhàn)爭的目的就是為此!
道上遇見幾個朋友,一邊走著,一邊談話,臉上都顯出極其激烈的樣子,忽地抬頭看見了我,也不招呼,只彼此低低的說了幾句話,望著我冷笑。我們交互著過去了,我不明白他們?yōu)楹尾焕砦,為何冷笑?忽然想起我自己現(xiàn)在的地位,哪里是榮譽(yù)的軍人,分明是軍閥的走狗;我素日的志趣哪里去了,竟然做這卑賤的事,如何對得起我的朋友,也如何對得起我自己——
一抬頭到了車站,我部下的兵丁,等著我了,他們一排兒站著,舉著槍,現(xiàn)在要出發(fā)了!我應(yīng)當(dāng)對他們說幾句話,勉強(qiáng)提起精神來,微笑著對著他們,剛想起頭一句,就是:“我們軍人的天職,”方要出口,忽然我的心痛了,我的臉紅了,底下如何接著說?難道……我的話縮回了,他們都凝望著我,眶子里滿了眼淚;我們彼此心里都明白,彼此都互相憐憫,然而我們?nèi)皂毴ニ缿?zhàn)。
暫時靜默了一會子,還是我含著淚,揮一揮手說:“去罷,我們一齊上車去罷!
經(jīng)過了幾站,看見了無數(shù)黃衣的兵士和隊(duì)官,忙忙碌碌的上車下車,各人做各人的事。汽機(jī)軋軋的響著,愈顯得我們慘默無聲,兩旁的平原,風(fēng)馳電掣的過去,我的思想,也隨著一片大地,不住的旋轉(zhuǎn)。我心中還是不信,現(xiàn)在便是要出戰(zhàn)的。當(dāng)年的想象,以為軍人為國效死,臨敵的時候,不定是怎樣的激昂奮發(fā),高唱入云;死在疆場,是怎樣的有榮譽(yù);奏凱回來,是怎樣的得贊美,自從赴歐觀戰(zhàn)以后,看見他們的苦境,已經(jīng)稍稍覺得戰(zhàn)爭是不人道,不想現(xiàn)在不但是不人道,而且是無價值,眼看得我們便要為少數(shù)的主戰(zhàn)者,努力去做這不人道,無價值的事了,——太不值得了。
戰(zhàn)壕挖好了,隱隱的看見對面的軍隊(duì),旗幟飄揚(yáng),他們的隊(duì)官,聽說便是忠平,——是我伯父的兒子,是我的哥哥;他是在一個月以前,剛和我分手的。前幾天他還寫信給我,問我何時可到他那里去,不想我們現(xiàn)在卻在戰(zhàn)場相見,可憐呵!
我何忍攻擊他,他也何忍攻擊我,要是為著公理正義,自然沒有什么顧戀;要是我們自己起意的,也沒有什么顧戀;現(xiàn)在卻如何呢?——
我們都按兵不動,盼著萬一還有調(diào)停的希望。心里稍微的鎮(zhèn)定一些,只是暴烈的雷雨只管困住我們;軍需官又只管遲延著不來;軍糧不足,怎能支持呢?如何能叫兵士們枵腹從軍呢?
我為何臥在這里?我的頭為何抬不起來?我為何覺得周身麻木?這雪白的墻壁,綠蔭遮滿的窗戶,不是戰(zhàn)場上呵!——我想起來了,我是已經(jīng)交戰(zhàn)受傷了,這里是醫(yī)院呵!
大雨的晚上,“總攻擊令”下了以后,忠平的軍隊(duì)悄悄的越過戰(zhàn)線來;一陣的槍聲,將我們一齊驚醒,那時我神經(jīng)錯亂,只覺得拿著一柄指揮刀,站在雨中,耳中只有雨聲,槍聲,呼聲,忽然一聲震響,我跳起很高來,立刻左邊身子麻木了過去,倒在雨地里,腦子里好像有海水流過一般。一會兒火光一閃,聽得有人說:“他們的隊(duì)官在這里呢!”接著有人低頭看我,——“呀!忠平哥哥!”他哭了,拉著我的手;我也哭了,以后我覺得飄了起來,萬事都不覺得了。
我的確是受傷了,忠平在不在這里呢?我到底是在那邊呢?
看護(hù)生進(jìn)來,看見我醒了,連忙走過來。我要問他,他卻微笑著搖頭,不叫我言語,一壁低頭去察看我的傷處,我的目光隨著他的手看去,立刻血液冰冷,——原來我已成了廢人了,我的左手左腳都沒有了……恨得我要坐起來!我用力撕開裹傷的藥布!我痛擊自己的頭!我大聲呼喊!以后便哭了!看護(hù)生嚇得不知道怎么好,站在一旁,呆呆的看著我。
等我慢慢的止住了哭,他才過來要勸解;我指著門叫他出去,我不聽他的話,誰的話我都不聽。完了!完了!我成了廢人了,不如死了……
一覺醒來,剛一睜眼,立刻想起方才的事來;什么心都灰了,我這一輩子就算完了!
“不論是誰,請給我一瓶毒藥,讓我死了罷!”我不住的哀喚著。這時門開了,忠平走了進(jìn)來,灰白著臉,他的左手也裹著布,掛在頸下,三步兩步,走至床前,撫著我,好半天掙出一句話來,說:“弟弟!我……”我們都幽咽無聲。我靜靜的臥著,耳中只聽得樹葉搖動,和忠平哽咽的聲音,他的眼淚,都滴在我的臉上。這時我想起小的時候,和忠平一處游玩,我們各人都拿著一桿小木槍,裝上沙土,伏在樹后,互相射擊,忽然他一槍射在我臉上,飛沙迷了我的眼,我放下槍就哭了,他趕緊跑過來,替我揉眼睛,一面勸我說:“弟弟不要哭,我們以后永遠(yuǎn)不打著玩了!边@些事都像幻燈般一片一片的從我眼前過去,——這時我心中只覺得澄靜凄慘,忠平呵!但愿你永久坐在這里!我們以后永遠(yuǎn)不打著玩了!
可喜的消息到了,我不至久安于廢人了,我要往一個新境界去了,那地方只有“和平”、“憐憫”和“愛”,一天的愁煩,都撇下我去了。
可憐的主戰(zhàn)者呵!我不恨你們,只可憐你們!忠平呵!我不記念你,我只愛你!父親呵,妹妹呵,再見罷!
世界的歷史,一頁一頁的翻過去,以下只有……
“上帝也要擦干他們一切的眼淚;不再有死,也不再有悲哀,哭號,疼痛;因?yàn)橐郧暗氖露歼^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