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guān)于作者、作品及其他
把一篇作品看做一個引擎,一個輪子,或是一把鐮刀都好。
卻不要把它當做裝飾,一塊會議桌上的桌布,或是辦公廳的窗子上的窗簾。
沒有比一篇作品完成時所給我們的愉快和安慰更真實的了。這種愉快和安慰,不是任何懷著甚深的偏見的批評家所能奪去的;也不是任何懷著執(zhí)拗的成見的敵人所能減少一分的。
與其穿了不合身材的衣服,還不如赤裸。
越是對藝術(shù)有勇猛的情熱的作者,越是歡喜赤裸。
為什么我們要擯棄說教呢?因為說教常常是裝腔做態(tài)的,不自然的,虛偽的。
當你的情感不曾達到完全純真的時候,是很難產(chǎn)生好的作品的。
作家和編者之間的互相幫助是:作家能把“好的”稿子給編者,編者能退還“不好的”稿子給作家。
作家和編者之間的崇高的友誼應該是:作家拿“好的”稿子,提高編者的聲譽,編者退還“壞的”稿子,提高作家的聲譽。
當我聽一個人發(fā)表他對于另外一個人的意見時,我常常注意他心里的活動——即透過他的顯得客觀的語言,去看他躲藏在背后的真的意見,這樣的結(jié)果,使我發(fā)現(xiàn):
能公見地批評人的是不很多的,大多數(shù)是狡猾的。
有些人內(nèi)心充滿嫉妒,外表卻假裝冷漠。當你問他對于某個作家或作品的意見時,他從鼻孔里哼出冷笑,裝出不屑談的樣子,沉默著;另一種人則含糊其詞,企圖抹煞。
偉大的藝術(shù)品必須蘊蓄一種東西,這就是一個時代為了選擇自己的代言人,而托付給作家的東西。
不朽的作品,常包含一種一切時代所共同具有的人類向上的美的精神——引導人類從瑣屑、偏狹、卑污走向善良、寬大、高貴的精神。
小市民式的自滿,是藝術(shù)家走向成功路上最可怕的敵人。
純正的藝術(shù)品和虛偽的制造物之間的距離,凡是有良心的作家自己是很清楚的。
那些裝腔做態(tài)的東西,我們常常是要用很大的努力才能讀完它。當讀完它的時候,我們就感到悲哀——這種悲哀,與其說是為了那作品,倒不如說是為了那作者,為了他的那個發(fā)表作品的可憐的動機。
摹仿、抄襲、剽竊,都是缺乏創(chuàng)造力的結(jié)果。
我真討厭抄襲,當你剛剛用心血創(chuàng)造了一些語言或形象,第二天就看到那些抄襲家們的復寫了——那些復寫常常顯得那樣拙劣,他們往往把你原來用苦辛所創(chuàng)造的東西,弄得卑俗化了。
對于一個作家的要求,不只是文章簡潔通順,這是一種起碼的要求——但我們的很多作家,卻連這起碼的要求都成了最高的要求了。
老練的文體,不是困苦的雕琢,和艱難修飾的結(jié)果。
老練的文體,是作者對他所接觸的思想情感透澈了解的結(jié)果。
批評家的工作是:發(fā)現(xiàn)作家,發(fā)現(xiàn)作家對現(xiàn)實的接近和距離,發(fā)現(xiàn)作品和現(xiàn)實之間的接近和距離。
卻不是在司令臺上喝叱著,發(fā)號施令。
我們的文壇產(chǎn)生了一些文壇掌故家,卻很少文學史家,因為我們很多所謂文學史家是以掌故當作史料的,不是以作品當做史料的。
因此,我們的文壇以誰知道掌故更多就是最好的文學史家;因此,我們的很多批評家,就成天在收集掌故——卻很少愿意化精力在研究作品的工作上。
大多數(shù)的批評家不知怎么的,很少能把一個作家正確地反映給讀者,好像他們的能力永遠限制在運用空洞的術(shù)語上,不會用正確的美學觀點,有耐心地,具體地去了解一個作家。
一個作家,除了文章寫得簡潔通順之外,必須在他的作品里包含一種思想。
所寫的人物,必須有社會的根源,人物而沒有社會的根源,不能成為典型。
個人是依附在階級一起的,批評他應該和他的階級一起批評。
他的成功和失敗,是聯(lián)系在他所屬的階級的成功和失敗上的。
為什么寫人物呢?寫人物無非是通過人物寫社會。假使不是這樣,那么寫的人物是沒有生命的,是一種剪影。
我們的大多數(shù)讀者,現(xiàn)在還只是停留在理解名詞和動詞的可悲的階段,對于形容詞,副詞,接讀詞之類的苦心,他們是不很尊重的。
一般地說,文章寫壞了,或是寫得不通了,作者是不知道的;假如他知道,那一定羞于拿出來發(fā)表的;同時編者也是不知道的,要是知道,他也不愿意刊登的。
這樣才顯出批評的重要。
好的批評家不應該先注意作者寫什么東西就算完了,更重要的是注意他怎樣寫——用怎樣的態(tài)度處理題材,從什么角度看世界,采取怎樣的手段……等等。
高明的理論家不從作品所采用的題材的階級的區(qū)別去衡量作品;而是從作品中所反映的各個階級的真實,與他們之間的矛盾程度去衡量作品。
一九四二年立春抄于藍家坪原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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