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文藝》百期紀念而寫作
家是一個民族或一個階級的感覺器官,思想神經(jīng),或是智慧的瞳孔。作家是從精神上——即情感,感覺,思想,心理活動上——守衛(wèi)他所屬的民族或階級的忠實的兵士。
作家的工作就是把自己的或他所選擇的人物的感覺,情感,思想凝結(jié)成形象的語言,通過這語言,去團結(jié)和組織他的民族或階級的全體。
一首詩,一篇小說,或一個劇本,它們的目的,或是使自己的民族或階級給自己的省察,或是提高民族或階級的自尊,或是從心理上增加戰(zhàn)勝敵人的力量。
有人問:“文藝有什么用處呢?”
文藝的確是沒有什么看得見的用處的。它不能當板凳坐,當床睡,當燈點,當臉盆洗臉……它也不能當飯吃,當衣服穿,當藥醫(yī)病,當六○六治梅毒。
所以反功利主義的唯美論者,戈諦耶會滿懷憤慨地說:“……我們不能從物喻得到一只帽子,或者像穿拖鞋般穿比喻;我們不能把對偶法當雨傘用,我們不能,不幸,把音韻當背心穿!
但是人類還會思索,還有感覺,還知道恥辱和光榮,還能嫉妒和同情,還懂得愛和恨,還常常心里感到空漠因而悲哀,還要在最孤獨的時候很深沉地發(fā)問:“活著究竟為什么?”
這些事,都并不是凳子、床、燈、臉盆、飯、衣服、藥、六0六這些東西完全可以解決的。因為這些事,同樣會發(fā)生在沒有物質(zhì)憂慮的人們之間。
就連最原始的人類,也有他們的心理活動;就連最不開化的民族,也有他們自己的詩歌。
當法國資產(chǎn)階級的大詩人伐萊里的《水仙辭》出版的時候,一個同階級的批評家曾以這樣的話頌揚他的作品:“近年來我國發(fā)生了一件比歐戰(zhàn)更重大的事件,即伐萊里出版了他的《水仙辭》。”
這原因就在于《水仙辭》為爛熟了的法國資產(chǎn)階級——也可以說全世界的資產(chǎn)階級提出了許多使內(nèi)心顫栗不安的問題,他的詩,通過他自己深沉的審視,從哲學(xué)上引起了對生命實體懷疑的問題。
好像有一個英國人曾說:“寧可失去一個印度,卻不愿失去一個莎士比亞!
這原因就在于莎士比亞是英國商業(yè)資本主義抬頭時代的代言人,是英帝國主義向世界擴展其勢的鼓吹者,是大英帝國直到現(xiàn)在還用以驕傲于世界的偉大詩人。他的作品可以支持一個民族的自尊心理,從而換到不止一個的印度。
我常常聽人說:“某些人看了某篇作品不高興了!蔽业男木头浅8吲d。因為,由此我們可以知道那作品的確起了作用了。
作家并不是百靈鳥,也不是專門唱歌娛樂人的歌妓。他的竭盡心血的作品,是通過他的心的搏動而完成的。他不能欺瞞他的感情去寫一篇東西,他只知道根據(jù)自己的世界觀去看事物,去描寫事物,去批判事物。在他創(chuàng)作的時候,就只求忠實于他的情感,因為不這樣,他的作品就成了虛偽的,沒有生命的。
希望作家能把癬疥寫成花朵,把膿包寫成蓓蕾的人,是最沒有出息的人——因為他連看見自己丑陋的勇氣都沒有,更何況要他改呢?
愈是身上臟的人,愈喜歡人家給他搔癢。而作家卻并不是喜歡給人搔癢的人。
等人搔癢的還是洗一個澡吧。有盲腸炎的就用刀割吧。有痧眼的就用硫酸銅刮吧。
生了要開刀的病而怕開刀是不行的;紓Y而又貪吃是不行的。鼻子被梅毒菌吃空了而要人贊美是不行的。
假如醫(yī)生的工作是保衛(wèi)人類肉體的健康,那末,作家的工作是保衛(wèi)人類精神的健康——而后者的作用則更普遍,持久,深刻。
作家除了自由寫作之外,不要求其他的特權(quán)。他們用生命去擁護民主政治的理由之一 ,就因為民主政治能保障他們的藝術(shù)創(chuàng)作的獨立的精神。因為只有給藝術(shù)創(chuàng)作以自由獨立的精神,藝術(shù)才能對社會改革的事業(yè)起推進的作用。
尊重作家先要了解他的作品。作家在他作為作家的時候,不希求在他作品以外的什么尊重。適如其分地去批評他,不恰當?shù)馁澝赖扔谥S刺,對他稍有損抑的評價則更是一種侮辱。
讓我們從最高的情操上學(xué)習(xí)古代人愛作家的精神吧——生不用封萬戶侯,但愿一識韓荊州。
原載1942年3月11日延安《解放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