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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欄目類別:短篇小說

賣笑臉的男人

更新時間:2016/7/15 11:43:00  瀏覽量:1688

  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歌蘭小城出現(xiàn)了一個賣笑臉的男人。男人大約五十來歲,也許不到五十歲。他身材偉岸,氣質(zhì)不凡,眉眼讓人想起日本電影《追捕》中的男主人公杜丘。與真正的杜丘不同的是,他的頜下留著一撮短髭,是一個有胡子的杜丘。不管晴天雨天,他都戴著一頂深藍色的棒球帽,和一副茶色太陽鏡,顯得時尚、小資又文藝,跟步行街上同樣賣貨的那些有幾分邋遢的小商小販們一點都不協(xié)調(diào)?赡苷且驗槿绱,那些有些邋遢的小商小販們的貨——桑葚、紅薯、掛鏈,雜七雜八什么的,都能不知不覺地賣出去,只有這個瀟灑的男人手中的笑臉卻沒有人買。可能路人們覺得,凡是當街賣貨的小商小販,都應該是有幾分邋遢的模樣才對,而這個高大、瀟灑、甚至有幾分英俊和酷的男人站在那里,脖子上掛著那么一大串夸張幽默的笑臉,顯得那么不倫不類,讓習慣了主動吆喝和舉止邋遢的小販的路人們無所適從。掛在男人脖子上的那些笑臉,印在巴掌大小的塑料卡通扇上,眼睛瞇成了一條線,簡潔的鼻子幾乎消失了,只有那張嘴角上揚的大而紅艷艷的嘴唇,讓那些笑臉顯得如此妖嬈、歡樂和放肆。也許,路人們不買這些笑臉,除了賣貨的男人是一個不像賣貨的人外,還因為這些笑臉太過嫵媚和夸張了,簡直讓人有點受不了。

  說真的,在歌蘭這樣的小城,人們還是很喜歡笑臉的,但人們喜歡的笑臉是節(jié)制的,矜持的,有分寸的,人們知道笑要笑到最后這個理兒,也知道樂極生悲另一個理兒,還有很多類似的這樣那樣的理兒,都不知不覺地約束著小城的人們,讓這些本分、古板又務實的人們,對這樣一張張肆意又瘋狂的卡通笑臉,難以像對鞋墊、掛鏈、紅薯以及別的雜七雜八之類的東西那樣,產(chǎn)生容易接納的心理。他們經(jīng)過賣笑臉的男人身邊時,也會稍稍放慢一點腳步,用帶有幾分警惕的眼神看著那個看上去很不一般的男人,好像猶豫要不要買。不消說,小城里的人們,在某些不可言說的方面,有著驚人的相似。他們稍稍猶豫之后,就匆匆離開了那個賣笑臉的男人,去跟那些有幾分邋遢的小販們討價還價,買他們更想買的東西去了。也就是說,那些妖媚放肆的紅艷艷的笑臉,也許并不是他們真正想買的東西。太過歡樂的東西,超出了他們的心理承受能力,與小城經(jīng)年累月累積下來的中庸氣場與肅整底蘊不相符合。也就是說,如果賣笑臉的男人不是那么搶眼和酷,而他掛在脖子上的笑臉也不是那么過分和夸張,也許人們就接納了他。這個不知何時出現(xiàn)在小城步行街上的賣笑臉的男人,讓人們有一種說不出的荒唐感。

  賣笑臉的男人全然不管不顧別人的眼神,也不管不顧晴天還是雨天,他就那么旁若無人地在步行街上辛苦地站著,來來回回地從南頭走到北頭,又從北頭走到南頭。掛在脖子下面那些瘋了似的笑臉,在風中,也在男人寬厚的胸前飄搖著,顯得詭異、熱情又神秘。特別是那一張張肥碩鮮紅的上揚的嘴唇,好像在傳播著一個個天大的喜訊,一個個近似荒唐的好消息一樣,讓人們警惕地紛紛逃避開來。就這樣,從早晨到晚上,從春天到秋天,賣笑臉的男人連一張笑臉也沒有賣出去。其實,每張笑臉的價格才一塊錢,比紅薯和手機掛鏈便宜多了。而且,賣笑臉的男人雖然不像別的小商小販那樣吆喝,可他手中不知疲憊地舉著一個小牌子,上面寫著“一元一個”的小廣告牌子,顯得優(yōu)雅又含蓄。也許,這也正是路人們不太習慣的地方,一個賣這么便宜東西的小販子,為何要擺出這么優(yōu)雅和含蓄的樣子來呢?歌蘭小城又不是羅馬或巴黎。

  當然,也有久久駐足停留在賣笑臉的男人面前的路人。那是個隱蔽很好的擅長風情的女人。她是賣肉的,當然不是賣羊肉、牛肉或狗肉。她的心思不在那些廉價的笑臉上,而是在那個風度翩翩的高倉健式的男人身上。說真的,因了微信上那些正能量的熏陶,如今暖男忽然莫名其妙地變多了,冷冰冰的男人反倒嚴重缺貨,如果遇到的男人恰好是她喜歡的那款,那女人也肯一改以往的賺錢習慣,樂意自己破費,討個樂子的。那個有著如此口味的女人,同樣戴著有色眼鏡,白色長裙,黑發(fā)飄飄,清純可愛,用一般男人都能懂得的身體暗語,向賣笑臉的男人巧妙地遞送著柔美的信息。遺憾的是,賣笑臉的男人無動于衷,將他身上那種高冷發(fā)揮到了極致,實實在在打擊了那個風情萬種的女人。那女人只好擅自猜測,這廝也許就是個銀樣镴槍頭,中看不中用呢?這倒貼錢的買賣,還是算了吧。這女人的識相與逆向思維,也很符合歌蘭小城里多數(shù)會算計盈虧的女人們的良好生活習慣。賣笑臉的男人的被騷擾,就此翻篇了,是真正意義上的曇花一現(xiàn)。

  這也并不意味著,賣笑臉的男人,在歌蘭小城注定是雙重孤獨的一個人。不是。賣笑臉的男人有一個短暫的朋友,他萍水相逢的小朋友明子?蓯鄣男∶髯訒悼谇?谇俾暢3䥺酒鹳u笑臉的男人對往日生活的一些可靠的回憶。明子就是一個可靠的陌生人,因為明子是唯一知道賣笑臉的男人銀行卡密碼的人。卡里錢的數(shù)目,對賣笑臉的男人和明子來說,不算多,也不算少。為了讓賣笑臉的男人有成就感,明子把自己的零花錢也往賣笑臉的男人的卡上存了幾張,這樣,當明子告訴他卡上的錢又變多了時,賣笑臉的男人就以為每天他都賣掉了幾張笑臉,因此,他也會變得興奮和高亢起來,像他所賣的那些卡通笑臉一樣恣肆汪洋,無拘無束。

  明子坐在步行街上旁若無人地吹口琴時,他們相識了。因為,明子每吹一支曲子,賣笑臉的男人都能說出曲子的名字,還能跟著口琴聲唱出來,從《萬水千山總是情》到《深深的海洋》,從《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到《小杜鵑圓舞曲》,有腔有調(diào),有板有眼……明子完全被這個英俊硬朗的男人征服了。他倆一拍即合,明子就背著他一背包的口琴,跟著賣笑臉的男人來到了他的住處。要知道,口琴跟手絹一樣,很多年前就已經(jīng)沒有消費市場了。出于好奇,在離家出走的路上,明子偷了一個黑包,當他發(fā)現(xiàn)這是一包口琴時,既遺憾又歡喜。遺憾的是這是一包滯銷貨;歡喜的是,明子正好會吹口琴。當他遇到賣笑臉的男人時,他遇到的是歡喜,而不是遺憾。明子是歌蘭小城里第一個向長胡須的“杜丘”買笑臉的人。因此他們兩個人都非常有成就感。對他倆來說,這是很容易發(fā)生的事,但對于歌蘭小城里那些聰明人來說,卻是不容易的事,是一個天大的差錯。

  十五歲的明子賣不掉口琴,年近五旬的“杜丘”也賣不掉笑臉,可這兩個萍水相逢的男人,因為那些沒了牙齒的老歌,居然做了短暫的忘年交,居然成了一對奇怪的朋友。小偷明子,也讓老杜依稀看到了很久以前的自己,好像他與丟失很久的那個自己奇妙地相逢了。

  明子喜歡把賣笑臉的男人叫做老杜。老杜就老杜吧,雖然他姓白不姓杜。老杜的父親老白剛死沒多久。他活了快一百歲,終于因器官衰竭閉上了眼睛,家里人都暗中長吁了一口氣。抬埋老白的時候,老杜兩個半老的姐姐,一個半老的妹妹,還有老杜,還有那幾個病病歪歪的姐夫和妹夫,都有說有笑的,一點掩護都不打。晚上守靈的時候,他們的那幾個長大成人的獨生子,一邊打撲克一邊玩手機,時不時就發(fā)出一陣發(fā)自內(nèi)心的歡快笑聲,像是在慶賀一個天大的喜訊一樣。后來,有一個族長模樣的老輩人看不下去,發(fā)了話,這些孝子賢孫們才稍稍收斂了一些。這事聽上去多少有失體面,不成體統(tǒng),可事實就是這樣滑稽,F(xiàn)在,老杜繼續(xù)住在老白住過的房子里,房子就在步行街后面的永泰花園,一個老舊小區(qū)一樓的兩室一廳。老杜先后離過兩次婚,沒有孩子,也沒有悲歡。他曾經(jīng)因為一些打架斗毆、偷雞摸狗、攔路搶劫等莫名其妙的原因,陸陸續(xù)續(xù)在監(jiān)獄待了差不多有八九年之久,是一個叫歌蘭的主流群體心存迷惑和畏懼的“兩勞”人員。他從監(jiān)獄里整裝出發(fā),再一次重新回到歌蘭小城懷抱的時候,這座小城里,已經(jīng)沒有幾個人認識他了,小城和老杜,也變得互不相識了。因此他感到非常自由,同時也感到非常孤單,就像在監(jiān)獄里一樣。老杜就是這樣一個沒有一絲可圈可點之處的老男人。好在,他的兩個姐姐和一個妹妹還算有良心,每個月按時將不算多的生活費打進他的賬戶里。據(jù)說,這是早逝的母親私下托留給他的一筆活命錢。這筆錢成了她們做服裝生意的啟動資金,靠著這筆錢,她們做生意又賺了更多的錢。她們的腦子都很靈光,被噴了一層清漆一樣閃閃發(fā)光,跟老杜坑坑洼洼的腦子一點都不一樣。因此,老杜在每月農(nóng)歷的初一和十五,都要為母親點幾炷香,拜幾拜。沒人指點他這么做,似乎是老天在指點著他這么做,自然而然的,F(xiàn)在,母親的遺像旁邊,又多出了一張老白的遺像,一個那么年輕,一個那么老邁,他們看上去不像一對夫妻,倒像一對父女,顯得那么不相匹配,這讓老杜心里很不舒服。老杜期盼活一百歲的是母親,而不是那個從來不曾正眼看過他的老白。老白從來沒有用看親生子的眼光看過老杜,這是老杜最深的隱痛,也是老杜不肯原諒老白和自己的潛因。老白的眼光讓老杜覺得,他也許是一個私生子。他們彼此都不喜歡,與陌路人沒什么分別,居然能在一起生活那么久,可見,他們活得是多么茍且,也多么不容易啊。天知道這是為什么。

  現(xiàn)在,剛剛為母親燒完三炷香的老杜才隱隱記起來,他是在父親老白死了之后,才到步行街上賣笑臉的。因為他想笑著去迎接新的生活。父親老白活著的時候,他不會笑,他的父親老白這輩子似乎也沒笑過幾回,他們的笑好像被老天爺收回去,打入了冷宮。時斷時續(xù)身陷囹圄的老杜,與老白年輕力壯的時候似乎并沒有太多的交集,等到他們兩個不得不同在一個屋檐下過活的時候,老白已經(jīng)老得不成樣子了。因此,老杜只有機會看見老白老了的樣子,老了的老白的邋遢樣子,實在是不堪入目了。他的頭像一個粗糙多斑的水瓢,又瘦又尖的臉像一個松松垮垮的倒三角形,脖子上是松弛了的一圈一圈的皺紋,像一截濾過了油的豬大腸。他的身材又瘦又高,隔著寬寬的衣裳,似乎都能看見他那副快要散了架的骨頭架子。當他躺在床上,或者顫巍巍地拄著拐杖蝸步而行時,簡直就是一個無聲無息的幽靈。

  這些,都不會讓有著豐富和長久牢獄生活經(jīng)驗的老杜有任何不適。讓老杜不適的,是老白的眼睛,更準確地說,是他的眼神。老白的眼神,如果有溫度的話,至少是零下二十度。老白的眼神,根本就是一個死人的眼神。老杜覺得,活人的眼神,一定是有溫度的。每當老白那虛弱的目光無力地垂落在老杜身上時,老杜脊梁上都會迅速生出一層雞皮疙瘩,讓他這個膀闊腰圓的壯漢莫名其妙地打個冷戰(zhàn)。好像被老白那冷眼看上一眼,就會把他帶到陰森森的地獄里去,再也無法原路返回。如果說老杜有幸看見老白笑過幾次,那是在他聽到他認識的某個老鄰居的死訊的時候。每當他聽到李金柱、方嘉華等比他年齡小的老鄰居陸陸續(xù)續(xù)都死掉時,他那張尖瘦、松弛和像被大水漫漶過的三角臉,都會變得稍稍濕潤和飽滿一些。他空蕩荒涼的嘴里,都會發(fā)出呼哧呼哧拉風箱似的古怪聲音來。如果他還有滿嘴白花花牙齒的話,那么,他的笑容將是多么燦爛輝煌啊。沒錯,那是老白在笑。行將就木的老白笑起來的時候,就是這種古怪而生機勃勃的樣子。老杜不知道老白聽到別人死訊的時候,為什么要笑。老白真的解釋了誰笑到最后,誰才是王者那句名言。倘若僅從誰活得最長這一點來評價一個人,笑到最后的老白,無疑就是一個不言而喻和不折不扣的王者。老杜覺得,是老白那種死人般的眼神,使他們之間的關系發(fā)生了癌變,再也沒有修正的機會與可能了。

  正是這來自于對死訊的空洞神秘之笑,讓老杜看到老白冰冷的目光時,脊背上會迅速生出一層密密的雞皮疙瘩。好在,這場噩夢似的演出,隨著老白的無疾而終緩緩落下了帷幕。老杜解放了,他想笑著開始新的生活。因為,頭腦越來越遲鈍的老杜,覺得他來日無多,離死亡好像也越來越近了。死神的腳步聲在他的夢里此起彼伏,發(fā)出呼哧呼哧的邪惡的笑聲。

  忽然走了一個老白,忽然來了一個明子,永泰花園的兩室一廳,重新煥發(fā)出新鮮的活力和勃勃的生機,真好。老杜沒有孩子,老杜真想把明子當自己孩子來看。如果他有孩子的話,也該有明子這么大了,可是他沒有。因此,他不知道該怎樣與明子相處。他們在一起時,更多時候就像一對兄弟。面對明子,老杜依然不怎么會笑。明子卻一天到晚笑嘻嘻的,好像他一天不笑,就等于虛度了時光,就等于做了一筆虧本生意,他就會憂愁似的。有時候,看著明子露出來的魚白色的整齊的牙齒,老杜的兩個嘴角,也要微微顯出向上翹起的意思來了,有一點像他所賣的那些笑臉的前奏了。

  老杜沒有孩子,明子卻是有父母的。每天,他們從不懷好意的步行街回到永泰花園的兩室一廳,老杜手里都提著兩斤面條,三五個饅頭或者茴香餅子。就著五香牛肉醬,或自己炸的辣子醬吃。一個半寄生的老光棍的日子,也無非就是這樣,簡單又潦草。五香牛肉醬,是他半老的姐姐和妹妹給他做好送來的,她們住在歌蘭小城城北的別墅區(qū)里。說真的,她們真是有良心的人。除了良心,她們再沒有別的東西可以給他。她們很少與他說說什么,聽聽他心里在想什么,看看他臉上的表情,今天與昨天有什么不一樣的變化。她們有所覺察的是,以前,滿滿一餐盒五香牛肉醬,他能吃一周或十天,現(xiàn)在卻只能吃三四天,好像他的胃口增大了一倍。她們不知道老杜身邊,已經(jīng)多了一個莫名其妙的明子。

  那天傍晚,從不懷好意的步行街回到永泰花園的兩室一廳時,明子手里拎著一扎西夏啤酒。經(jīng)過“骨里香”熟肉店時,他又大大方方買了幾斤切好的紅油豬耳和香辣雞爪。在黃濁的燈光下,這對貌似父子般萍水相逢的男人,開始了他們一天中最美好的,也是最后的時光。他們盛好五香牛肉醬,和下酒之物,擺上碗筷,滿上啤酒,面對面開始舉杯的時候,明子總會先停頓一下,從褪色的牛仔衣的口袋里,掏出一把口琴,熟練地吹上一首曲子:《紅河谷》《夏日最后的一朵玫瑰》或《四季歌》。好像這樣輕輕一吹,那略帶憂傷,飄來飄去的琴聲,就是對老杜最好的答謝似的。每當這時,老杜也會先放下手中的筷子,和著明子的口琴聲,將這早就不流行的、像是隔了厚厚簾幕的歌唱起來。老杜的聲音低沉、厚實,像是從黑暗的地宮里傳出來的,像是被黑色絲綢一層一層包裹起來,落滿了時間銀灰色的碎屑,和那些銀灰色的碎屑彌散出來的悠遠蒼涼的味道。當他們一老一少,這樣一唱一和,無所事事,虛度時光的時候,琴聲和歌聲好像才是他們兩人最好的晚餐,而不是西夏啤酒、紅油耳絲和麻辣雞爪了。讓明子特別崇拜老杜的是,老杜把那些歌詞記得一字不落,好像他還活在那些歌曲誕生的年代,好像那些歌詞就是他親自寫的,就是他終生難忘的女人。一起來聽聽吧:

  “西班牙有個山谷叫亞拉瑪,人們都在懷念它。多少個同志倒在山下,亞拉瑪開遍鮮花……國際縱隊留在亞拉瑪,保衛(wèi)自由的西班牙……”

  為《紅河谷》干一杯好不好?每當老杜唱到動情之處,年少的明子,便提議他們?yōu)檫@首歌干杯。于是他們就干杯。那些泛著泡沫的淡黃色半透明液體,好像也聽懂了這首歌的真諦,也被感動了一樣,在杯子里含淚跳起舞來。老杜和明子之間的交情,比西夏啤酒的顏色都顯得濃了。這樣的日子,對老杜來說,就像神仙過的日子一樣。活了半輩子,老杜覺得,他從來都沒有把日子過成這樣,過得這么詩意、短暫和美好。除了五香牛肉醬,老杜的姐姐妹妹,見到他之后總是很快就離開他,皺著眉頭,連多余的一句話都不愿跟他說,好像他身上藏有什么病毒一樣。老杜甚至想,他要是很早以前認識明子就好了。可是他又一想,很早以前,也許明子還沒出生,也許他雖然已經(jīng)出生了,卻還是一個嬰兒呢。好在,緣分雖然來得遲了一些,感謝口琴聲,他們終于還是在不懷好意的步行街上偶然遇到了。想到這個,對眼前這個錦瑟年華的小偷,老杜隱隱生出一絲暖暖的愛意。他好像看見了自己的孩子,又好像看見了很久以前的自己。老杜的眼神已經(jīng)迷迷蒙蒙的了。從監(jiān)獄出來后,老杜很少喝酒,不管白酒還是啤酒,F(xiàn)在,不知不覺中,幾大杯啤酒下肚,他好像有幾分淺淺地醉了——可惜的是,這樣的好日子,就要到頭了。算起來,老杜和明子混在一起的時間,短短的,好像只有三五首老歌那么長。在飄滿了口琴聲和歌聲的晚飯時間,快樂的明子提議為房價干杯,為油價干杯,為這世上數(shù)不清的男人和女人干杯,現(xiàn)在,快樂的明子提議他們?yōu)檫@首永恒的歌曲干杯呢。

  明子笑著說,明天,他就要走了,要離開歌蘭小城了。今天晚上,就是他們的散伙飯了。明子說,他的父母,已經(jīng)找到離家出走的他的下落了,已經(jīng)在前往歌蘭小城的路上,明天早晨,富得流油的他們就要到了。老杜——明子說,從明天開始,你再也別到步行街賣笑臉了,那些老謀深算的人是不會買你的笑臉的。你到歌蘭第一小學、回民小學、如意湖小學和太陽城小學,等放學的時候去賣吧。這些天,我已經(jīng)拿著你的笑臉,在那些學校附近的商店旁邊練過攤,那些屁大的小家伙很喜歡笑臉,一塊錢一個,好賣得很。明子說著,從牛仔褲的口袋里掏出一沓子錢,全是一塊一塊的,舊舊的、皺巴巴的、大約有三四十張的樣子。難怪,自明子來的這些天里,老杜總覺得這陰暗的屋子里少了些什么。原來如此。明子笑著說,幸好還有這些可愛的小家伙。要不然,你在步行街站到明年臘月也是白搭。然后,明子又從口袋里掏出老杜的銀行卡,放在印著水仙花的玻璃桌面上。那是明子剛住進來時,問老杜借錢,老杜就把銀行卡和密碼告訴了明子。開始,老杜還記得往回要,后來就淡忘了。老杜覺得,糊涂和健忘,已經(jīng)在他腦袋里深深扎了根。他不是因為信任把銀行卡交給陌生的明子的,明子卻因為這個而把老杜當成了好兄弟。明子和老杜之間,是有著一個美好的誤會的。年少的明子給老杜講了他那個富得流油的家,講逼著他學鋼琴的土豪父母,而他偏偏喜歡連窮人家的孩子都不屑一顧的口琴。年少的明子覺得,那么小的一枚口琴,裝進口袋,就有了一個知音,就能陪他起身出發(fā),走到哪里,吹到哪里。有琴聲陪伴著,不管刮風下雨,不管山路水路,走到哪里都不寂寞也不孤單。鋼琴能行么?講到這里,明子又笑了,露出魚白色的整齊的牙齒?赡杲逖睦隙,借著淺淺的酒意,鼻子和眼睛卻酸澀起來了。一個剛剛啟程的少年的人生,和他這個半老男人的徹底失敗的人生,之間的距離原本是多么遙遠!一兩天之前,老杜還在想著,怎樣編一個謊,圓了他的姐姐和妹妹對五香牛肉醬快速減少所生出的猜疑,他還沒想好謊言呢,明子就要走了。明子腳下的路,還很長,還有很多條,歌蘭小城的步行街只是其中的一條,而老杜腳下的路,卻似乎只有一條了。老杜想,明子若是沒有父母多好。又一想,沒有父母,明子又活得多么可憐。老杜的心,被啤酒、被口琴聲,也被明子,搓揉得不像一個“兩勞”人員或一個半老男人的心了。

  老杜伸出手,輕輕摸了摸明子的頭。明子的頭發(fā)很茂盛,像一茬黑色的莊稼,扎得老杜的手微微疼。這是老杜這輩子第一次對一個萍水相逢的人做出這樣的動作,有那么一個片刻,老杜自己被自己的情緒感染了。老杜說,也給你講個故事,就當送你一程了吧。明子說,好好好!

  老杜說,歌蘭小城里有個不良少年,也像你這樣年紀的時候,他結(jié)識了一幫小混混,偷雞摸狗,無惡不作。有一段時間,他開始單獨行動,專門在沒有路燈的甘草巷搶夜行人的錢物。不知為什么他不喜歡黑夜,也認為夜行人多半都不是什么好人。他的家就住在甘草巷,燈下黑,再說,得手了熟門熟路,他也容易閃躲。年少無知的他就開始這么干了。 時不時地,長長的甘草巷的巷頭巷尾,就有深夜被搶的女人。有時候,那少年也并不是真的想搶劫,就是覺得鼓鼓滿滿的力氣無從安放。他的父親從來無視他的存在,就像他是一個天生的壞種和野種。 靠著勤快的母親的小生意,他們過著不咸不淡的日子。不知為何,他就是想要把這不咸不淡的日子拿刀子挑破。 時間一長,人們就會把發(fā)生在甘草巷的打劫行為與劣跡斑斑的他聯(lián)系起來。有天晚上,喝了半瓶子銀川白,他再次冒險開始了行動。那時已經(jīng)是深夜兩點了。他恨恨地想,深夜兩點了還在外面游蕩的人,不是賭徒酒徒,就是嫖客暗娼,正經(jīng)人家的,誰這么晚了還會像游魂似的東游西逛?甘草巷一邊是各家小院臨街的院門,另一面是藥材公司那面防賊的高墻。院墻那面就是藥材公司的庫房,堆滿了從各處收購來的甘草。無論晴天或雨天,小巷里都散發(fā)出甘草淡淡的香味,叫他沒來由地想大哭一場。他蹲在近兩米高的墻上,借一棵白毛楊的枝葉掩護自己,看著黑黢黢死寂寂的巷子,耐心地等待著。果然,一個游魂出現(xiàn)了。

  那個夜行人,雖然用什么東西將臉蒙了起來,但他一眼就判斷出來,那是個女人。她走路的聲音很輕,幾乎聽不到腳步聲,像是怕把黑夜和甘草巷驚醒了似的?春脮r機,少年冷笑一聲,像個俠客一樣,飛身落在夜行人的面前。

  講到這里,老杜戛然而止,自顧自地新起開一瓶啤酒,連瓶子一起,咕咚咕咚灌了幾口。明子著急地問,后來怎樣了?老杜說,我忘了,實在想不起來了。明子就說,忘了就忘了吧,還喝我們的散伙酒。老杜就想,明子真好!倘若明子再追究幾句,他就要把真相說給明子聽了。

  老杜沒有說出的真相是,被少年打劫的那個女人,就是少年的母親;而那少年,就是老杜自己。他的母親,聽人說甘草巷的飛賊是她的兒子,當然不肯相信這些閑話,她就想親自去驗證一下。后來老杜才知道,母親是極怕黑夜的一個人。

  老杜也沒給明子說,其實他聽到夜行人發(fā)出驚呼的那一刻,他就丟盔棄甲,轉(zhuǎn)身而逃,如倉皇之箭,因為他聽到的呼救聲,居然是他母親的聲音,她的聲音里,透著徹骨的絕望。他瘋狂地奔逃著,好像遭到打劫的,恰恰是他自己。他腦后沒長眼睛,但他分明覺得那夜行人已經(jīng)看穿了那根鋒利的箭簇,并任憑它狠狠射進她的心臟——這些,老杜都沒有對明子按順序往下說,而年少的明子也不追問。老杜其實給明子講的,只是半個故事,就像夜空中那半個魚白色的安靜的月亮一樣,也像老杜一半或者更少的生命一樣。老杜不善說話,這個故事,他三言兩語就給明子講完了,一點都不生動,甚至還有幾分枯燥乏味,就像老杜這個人一樣,明子大約是聽不透徹和明白的。老杜看著墻上嵌在黑色鏡框里的母親有點憂傷的遺照,他覺得,他對明子所說的話,母親似乎也都隱隱聽到了。這就好了。

  老白去世后,姐姐妹妹們整理房間的時候,老杜才發(fā)現(xiàn),在老白獨臥的那張老式木床下面,原來藏著那么多燦爛的笑臉。老白睡在那么多燦爛的笑臉上面,居然一輩子都不會笑,居然只有在聽到別人死訊的時候才會笑,這是多么不可理喻的一件事。】吹竭@些保存完好如初的笑臉,他的姐姐和妹妹這才想起來,這是很久以前,母親從東環(huán)批發(fā)市場抄底價弄回來的。母親靠著在歌蘭小城,和在附近鄉(xiāng)下三六九的集市上趕集,擺攤賣笑臉,和別的日用雜貨,為他積攢減刑和娶媳婦的錢。老白死的時候,他們都沒有眼淚,就是裝樣子給別人看,也哭不出來。不過,看到這些燦爛得有些詭異神秘的笑臉的時候,老杜和他的姐妹們眼里都有一層水霧飄了起來。一聲嘆息后,姐姐和妹妹想把這些笑臉當垃圾扔出去,老杜制止了。就是從那天開始,老杜開始站在步行街上賣笑臉了。老杜不明白,母親為什么一次性弄這么多笑臉,把它們像攢錢一樣積攢起來,F(xiàn)在,老杜好像又明白了什么。

  為笑臉干杯。明子又說。好。老杜緩緩應了一聲。他們兩人都有點累了。等老杜從衛(wèi)生間里出來,明子已經(jīng)趴在印有水仙花的玻璃餐桌上睡著了。他的故事像天上的云彩一樣輕,他的身體也像天上的云彩一樣輕,老杜有點羨慕這個吹口琴的少年了。老杜將他抱起來,輕輕放在舊沙發(fā)上,給他蓋上薄被。明子好像醉了。明天,他就要走了。老杜想起來,明子說他的家離歌蘭不遠,隔著三座立交橋,隔著一些田野,還隔著三五個村鎮(zhèn),是在另外一個小縣城。老杜好像記得那個小城的名字。老杜的腿長,不怕走路。老杜想,明子走了以后,他會去看他呢。老杜去看明子的時候,他一定會記得帶上一張笑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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