細碎的聲音,我屏神靜氣。黑暗中,我把全部的功力都集中到我的雙耳上。耳朵,快要豎起來了。
聲音靜止了。
伸手抻抻耳朵,滾燙滾燙的,還有撲通撲通的心跳。
我鼓起勇氣,坐起來,擰開床頭的臺燈。玫粉色的燈罩,把整間臥室染得詭異而神秘。凌晨兩點的這個時刻,我期盼看到什么,又恐懼看到什么。我差點想叫出聲,用尖叫驚動隔壁的人,可我最終捂住了嘴,也捂住了臉,無聲抽泣起來。
這是睡在這里的第一個晚上。我的好友,老薇——這是她的閨房。此時此刻,我睡在她的床上,痛哭不已。盡管,她從來沒有入住過一天。
如果靈魂可以飄蕩,她能看到我嗎?她會感受到我綿綿無盡的痛苦嗎?
如果靈魂真的存在,是不是應該有一場正式的告別,才算是我們真正的再見?
早在幾個月前,大概是八月份吧,有一天黃昏,我去超市買完點心,在走進小區(qū)的樓道里時,一只蝴蝶在我面前起舞。蝴蝶朝我撲過來的時候,我瞇著眼睛躲閃開去,忽然覺得這一幕竟然很熟。努力挖開記憶,是頭一天的傍晚,也看見了這么一只蝴蝶。飛在齊腰的半空中。翻轉(zhuǎn),上揚,優(yōu)雅如舞者。藍的身體,是氣質(zhì)藍,像藍黑墨水的色澤。不知為什么,當時心里哐當哐當砸出幾個坑,心底間生疼生疼的。倏然有巨大的失落感像頭頂上的烏云聚攏著、變換著、一點點凝固,壓縮得快要擠出水來。
原來,不好的預感早就有了。
只是我從來沒有想過,竟然會是老薇。老薇,會在有一天,忽然離開了。
消息是我們共同的好友在網(wǎng)上留言告訴我的!熬旁露眨限弊吡。我們永遠懷念她!
我的心哐當一下,“什么意思!我才和她聊天!”
我的手指噼噼啪啪激烈敲打著鍵盤,我恨不得拿感嘆號戳他,恨不得唾罵這個造謠者。
之后我便愣怔在電腦前,我只是重重復復給自己確認一件事,不是真的,瞎說的,九月也有愚人節(jié)嗎?怎么會過了半個月才告訴我這個噩耗。
我心跳激烈地暗示自己,這不是真的。
有消息彈了出來,我最不想看到的一句話,把我的眼淚一下子刺了出來。
“下班后回宿舍洗衣服,曬衣服時,不小心從陽臺上摔下來的。六樓。我也是才知道的消息。節(jié)哀。”
“冷”到發(fā)抖的夏末。我獨守江南的一座城市,站在租住的小單間里,來來回回走動著,一遍遍跺著雙腳驅(qū)除著內(nèi)心的寒冷。
沒有勇氣去老薇生活的武漢,我連我自己落魄的生活都無法面對,我只能在江南小城緬懷和發(fā)呆。
幾周后,夏季逐漸凋零了,要開始準備下一季的衣服了。我跪在出租屋灰色的木質(zhì)地板上,地板不少地方都踢踢踏踏起了皮,我滿腹心事地疊放衣物,一件件的,遲緩,猶豫。
然后,我看見了那件黑色蝴蝶袖衣服。
我和老薇都有一件。那天,我看見老薇在朋友圈里發(fā)了一張照片,老薇穿著一件黑色的短袖,側(cè)著臉,雙手籠在頭上,又像是在重疊著雙手梳頭發(fā)。這是我第一次看到這件蝴蝶袖衣服,薄紗的淺白袖筒,黑色的蕾絲邊?床磺宄婵,被胳膊擋住了,這是一個少見的氣質(zhì)少女。
老薇寫道:我變成蝴蝶啦。
我留言:網(wǎng)上找的照片?真美!
老薇回:什么眼神,是我啦!
老薇把網(wǎng)店的地址發(fā)給了我,我也買了一件,穿在身上,對著鏡子自拍,再將照片發(fā)給老薇。
如今,那些新鮮的事,倏然變成了舊事,幻化成了泡沫,一層層涌上來。老薇告別人間的這個夏末,我把這件同款蝴蝶袖夏裝鄭重地疊好,端進了行李箱的最底層。好似一場祭奠,我和她的祭奠,我獨有的儀式,也是我僅僅能做的方式。
在蝴蝶袖進柜門之前,我暫停了我的動作。
撫摸,對衣物充滿眷戀。細砂的真絲質(zhì)地,滿手柔滑;清透,潤澤;黑色,卻有珍珠般的亮光;袖口不包邊,是蝴蝶起飛的形狀,翅膀邊緣一層薄薄的蕾絲。
這件事雪上加霜地帶去了我全部的歡樂,我郁郁寡歡。聽某首歌會沒有來由地忽然揉眼睛;走到日常經(jīng)過的某個地點,心臟會揪在一起撕扯;抬眼看柔藍的天空,會驀然想把自己拋出去,然后閉眼攤開四肢放逐自己。
而這一場落寞也推搡著我,終于下定了決心,離開這座不屬于我的江南城市。我又一次攤開自己的行李箱,開始一件件打包。衣服,鞋子,書。這些是要陪伴著主人一起離開這座沒有溫度的城市的。剩下的床上用品、烹飪用品、叮叮當當?shù)男|小西,零零散散地裝進紙盒子里,橫的躺豎著站,收納了好大幾箱。不忍心丟,留下來又是雞肋。誰知道我的下一站到底是繼續(xù)漂泊,還是回到老家?接下來的幾個夜晚,我都趁著月黑風高,偷偷把這些紙盒子放在街邊的哪個角落,沒準可以幫到一個流浪漢呢?
我刪除了一切與這座江南城市有關的記錄。包括他。這個讓我義無反顧投奔來的男人。
可以假裝一切都沒有發(fā)生過嗎?
老薇的電話,是鬼使神差地撥通的。
她的電話號碼,從頭到尾都躺在手機里,我從沒想過刪除,可也再也不敢打通。自從得知消息的那一天起,我再也沒有打過。連一條短信也不曾發(fā)過。時至今日已經(jīng)過了一個月了,也許早就被老薇的家人停機了。也許電話那頭會出現(xiàn)一陣陣讓我揪心的哀嚎。有時我會想,打一個,倒是可以從此再無牽掛了。算是用這種方式,最后再送老友一程?晌荫R上否定了這個念頭。
而就在此時此刻,在這樣一個空白期,寂寞成了一條毒蛇,偏偏好奇地慫恿著我,撥通這個電話。
電話一撥就通了。
竟然通了。
好像是忽然偷窺著別人的生活,又像是生怕聽到的是已經(jīng)逝去的聲音。我竟然沒來由地緊張到窒息。
“喂。”
我的天,那頭傳來一個女人的聲音,是老薇嗎?
再細細一辨別,比老薇的聲音沙啞,壓抑,蒼老。
“阿姨!蔽以囍辛艘宦。大學時,老薇的媽媽來看老薇,我們曾經(jīng)一起吃過飯。我努力著把記憶中的聲音,和如今的聲音做著比對。
“……段偲,是你嗎?”那頭猶豫了一下,并沒有想掛電話的意思。
我品咂著這個正確的猜測,“嗯”了一聲,迅速思考接下來怎么對話。
那邊卻率先說了,“我還記得你。”
我只好尷尬地說:“阿姨好。”
對面沉默了一會兒,忽然像想起了什么!皩Σ黄,這些天……經(jīng)常會翻看你和薇薇的聊天記錄。你還在江南嗎?”
尷尬頓生,關于我的失戀,我的失業(yè),我的寂寞,我的無助,我滿目瘡痍的娘家……被曝光在陽光下。
“我要離開江南!
“去哪里?”
“暫時沒打算,先把行李放回老家,然后走一步看一步。”我又補充道,“也許,會去旅游!
我聽見她在那邊深呼吸,是因為哽咽而窒息嗎?她緩緩地問:“段偲,你……可否來武漢旅游,住在我家?”
我詫異。用手指繞著毛蓬蓬的發(fā)梢,一圈一圈地轉(zhuǎn)動著食指,等著她接下來的話。
我記得她是一個和氣而精致的女人。老薇也曾經(jīng)給我評價過她,熱愛一切美好的事物,有熱情,有美貌。她名字里有一個清字,母女二人好似姐妹,老薇叫她清姐。只可惜,清姐嫁錯了人。一個下崗后嗜酒如命,精神摧毀,悲觀失意的男人。好像那個男人不是自己的親生父親一般,老薇一陣陣惋惜。
清姐,沒有了女兒。而我,生母嫁到了新的家庭,有了十歲的兒子。生父常年在外做工程,早就沒有聯(lián)絡了。我的老家,和我的血肉早已撕扯開。
我索性順著思路走,“哦,好!”其實,無論她邀請我的理由是什么,我都會答應。
我馬上改變了主意,開始一批批把行李往郵局搬,發(fā)普通包裹寄回老家。
兩天后,只帶著兩箱行李,抖落掉呼吸里的塵埃,我站在了老薇家門口。
長江邊的一間精裝修房子,兩室兩廳,在一棟三十三層褐黃色建筑的中間。我用余光大致掃了一下,算是一個成熟的住處了。主臥是老薇的,次臥是清姐的。每樣東西看似都是新的。亞麻色的窗簾在陽臺邊上忽然抖動了一下,我的心一動。清姐家住在武漢周邊的地級市,房子是清姐買給老薇的,她知道老薇堅持要買房子的原因嗎?
原因……我心知肚明。
我沒提,清姐也沒主動告訴我。
清姐是善解人意的,她也許想到了我不太敢睡在老薇的臥室里,便問我可否愿意和她睡在一起。我內(nèi)心很清楚,老薇出事的時候,是還沒有住進這間新房的。和清姐離得越近,我越是要注意分寸,生怕我的任何一點心理戲被她看透,引起一場眼淚雨。于是我說,清姐,我睡老薇的房間。
清姐頓了幾秒鐘,大概沒有想到我一臉堅定,她點點頭,說:“薇薇沒有睡過這里的,她的臥室只有家具,薇薇的東西,我都搬回老家了。薇薇……是個好孩子,你們是好朋友,她不會害你的。阿姨怕觸景生情,所以不想睡在這里!
清姐幫我鋪床時,我看著她的眼光一直黏在枕頭上,愛憐的,痛惜的,好像眼睛很干澀,經(jīng)常眨動幾下,是不是連眼淚都干涸了?
早上睜開眼,已經(jīng)九點半了,我坐起來聽了聽,外面沒有動靜。我穿好衣服,打開臥室門。客廳籠罩著一層毛絨絨的光圈,溫柔的陽光,爽潔的呼吸。清姐正盤坐在客廳的沙發(fā)上發(fā)呆,光圈柔柔地擁抱著她的身體,純?nèi)缫环N神秘的意味。她扭頭看我,腿放下來,站起身,努力笑著說:“偲偲起床了,阿姨給你弄早餐!蔽腋袘玫剿θ堇锏钠7推嗳弧N异t腆地笑了,差點連“謝謝”都忘記說了。去衛(wèi)生間洗漱之前,再回頭看看客廳里的陽光,感受著溫暖外的另一種溫暖。好久違的感覺。從衛(wèi)生間出來,我看到早餐已經(jīng)在餐桌上擺好了。八個焦金顏色的香煎餃子臥在瓷白的盤子里,還有一杯鮮榨豆?jié){,溫熱溫熱的,邊上有一小盤拌得濃濃郁郁的酸奶蘋果沙拉。
“阿姨,你太費心了。謝謝你!”有溫柔的貼心的力量在流動著,生活里的瑣碎疲憊被洗滌干凈了。
清姐從廚房里閃出來,嘴角抿笑了下。她坐在另一張椅子上看著我吃,可是她好像忽然很疲憊,早晨第一眼見到的元氣耗損了不少,她說要回屋休息一下。
我一邊嚼著餃子里伴著香蔥和蘿卜的肉餡,一邊牢牢地看著她的背影。
餐廳到臥室的路是那么長,讓她搖搖晃晃走了十來秒,好像沒什么力氣似的,她手開始扶住臥室門口的墻,低著頭,兩條腿好似再也邁不出去。
“阿姨,你哭了嗎?”
“沒有,沒有,阿姨有點頭暈,再去睡一會兒。今天你自己玩!
清姐當然是哭了。當身后筷子和碗脆聲碰觸著,有個人在輕快地咀嚼著,可是那個琳瑯的畫面竟然不是自己最想看到的。
我沉沉地“嗯”了一聲,看著她緩緩關上了門。屋子一片靜謐。餃子有一種意味是團團圓圓吧?現(xiàn)在竟是兩個二分之一的人共處在同一間房子里。我用筷子一個接一個夾起來全部吃光了。豆?jié){是純黃豆打出來的,在豆沙綠馬克杯的杯壁上泛起一小層細細的泡沫,我慢慢咂著,這才開始環(huán)顧客廳。整體來說,像一個行政辦公室,乳膠漆白墻,深紅色地板,沙發(fā)是深紫色的布藝材質(zhì),本應該堆幾個彩色墊子點綴一番的,可是光禿禿的什么都沒有。茶幾竟然沒有。電視柜竟然沒有。沙發(fā)的塊頭似乎大了些,走兩步就可以碰到電視了。電視干巴巴地糊在墻上。
我身子在椅子上直直坐著,眼睛卻骨碌碌到處轉(zhuǎn),叔叔不住在這里嗎?
這種簡單敷衍的家裝風格勢必不是清姐中意的,如果老薇還在,也一定會被她嫌棄?砂凑杖掌谕扑悖@間房子是在老薇離開后心灰意冷搭建出來的。
最后一勺水果沙拉剛剛咽進喉嚨,我聽見清姐在里屋的抽泣聲。
我敲了敲門,清姐的聲音好像從遠處飄來的,“薇薇,我想喝水!彼绣e人了。我該不該繼續(xù)開門?我還是擰開門,清姐仰在床上,眉毛之間高高地聳著,她像睡在一個幔帳里,沒有意識到我進來了。
“我去倒!
她沒聽見。又呼喘,“薇薇,薇薇……”我回身進廚房,又進餐廳,上下翻動,一片光潔,上下廚具都抹得干干凈凈,可卻沒找到玻璃杯,后來在櫥柜里找到了一包一次性紙杯子。我給她倒了一杯,又給自己倒了一杯。
我把杯子端到她面前,她這才把眼珠子轉(zhuǎn)動了一下,撐起身子看著我,眼里的光又暗了幾分,“謝謝!彼緡:认铝艘话搿_@時我才發(fā)現(xiàn)她的手抖得很厲害,接著她用手指來回撫摸著杯子,緩解著自己的激動。
我也端著自己的杯子喝了幾口,一時一片寂靜,只有水入喉的吞咽聲。她說:“對不起!
我搖頭,“悲傷是正常的。”
她的臥室在北面,只有亮亮的光圈,卻沒有陽光。蒼白凌亂引誘著她。我動手開始簡單收拾她的臥室。堆在地上的舊衣服是要抱到洗衣機里洗的,再用抹布擦一擦鋪了灰的臺面。她看著,又說“對不起”,我心在發(fā)燒,臉也燙燙的,我又說:“難過的時候,我就會做家務!
其實我也幾乎要哭。
此時,我的媽媽思念我嗎?是不是在這道選擇題里,她選擇了“自己的幸福”,在“女兒的依靠”這個選項上永遠打上了×。
如果這是我的媽媽,如果我是媽媽的女兒,該多好!
清姐給了我一把鑰匙,讓我接下來的日子別總陪著她,沒事就出去玩。十一點多時,我邁出了房門。我暫時還沒適應壓抑的環(huán)境,準備到幾年前讀書的大學附近轉(zhuǎn)一圈。
陽光明媚一整天了,連大街上的熙攘嘈雜的人群都讓我覺得萬分可愛和鮮活,在熟悉的城市里,迎面相遇的陌生人都格外親近,我好像感覺到自己身體里的一些水分在緩緩淌動。心曠神怡。我對自己說,一切都會好起來,慢慢好起來。
下午五點,我從遠處返回清姐家。我特意提前一站下的公交車。我慢慢地走,盡量拖延回去的時間,在沿街的小商鋪鉆進鉆出。我想在這樣的好天氣下,這條路沒完沒了地晴朗下去,直到我徹底解開心里所有的心結(jié)。
這時我忽然看見了清姐。清姐在馬路對面,和我同方向走著,背影駝駝的,心事重得擰不動。我不想貿(mào)貿(mào)然打擾她,便過了馬路,跟在她后面十幾米的距離走。清姐的步子乏乏的,我索性拿出手機,邊玩邊跟在后面。過了一會兒,我們之間的距離在慢慢拉長,我忽然意識到清姐是朝長江邊走去的。我看見她頓頓地一步步走上臺階,往江灘邊的石板凳邊靠近。
這時我毛骨悚然地意識到,清姐是要選擇跳江了斷此生。這個想法不是平白無故,可以想見,一個五十多歲的女人,驕傲自信地走了半輩子,不想如今女兒走了,婚姻破裂,生無可戀,老無可依,她在這個明媚的日子,選擇在女兒最終棲息的城市躍入江中,一頭扎進去,前半生的歡樂沉入江底成為永恒,前半生的災難從此粉身碎骨吧!
我的心一揪一揪的,不敢冒失上前,只能遠遠地盯著。
十五分鐘過去了,清姐一動不動地坐在石板凳上,平靜地看著江水。
我繃著的神經(jīng)漸漸松弛了一些,我看著她的背影,想起了最后一次見到老薇的情景。本科畢業(yè)六年,我有無數(shù)次見到老薇的機會,卻都陰差陽錯地縮減為不多的那幾次。我和老薇是在武漢讀大學時成為死黨的,畢業(yè)后,我去了江南,老薇則在全國各地的幾個城市揮霍青春。彼此以為自己是世界上最不如意的人,而對方卻找到了世界上最安穩(wěn)的生活。我們相似地在這種夸張的落差中,漸漸稀釋了音訊。一年前,老薇忽然給我打了一個電話,連語調(diào)都飛揚起來了!拔铱忌瞎珓諉T啦!在武漢,你來玩啊!”我們又再次將情感續(xù)接上了。
一個在江南,一個在武漢。
會在寂寞時打個簡短的電話問候。
會在社交平臺彼此贊贊對方。
好似虛擬社交一般。
我卻覺得我從沒有走進過老薇這幾年的生活。
老薇,你到底經(jīng)歷過什么?
最后一次見面,是在今年春天。老薇離去之后,那幾天的照面就扎根在腦子里了,就連芳草的氣息都像被嗅覺記憶了下來。老薇在酒后微醺之際,一字一字說出的那些話,那些從來沒有訴之于人的掙扎,都成了這些日子以來常彌漫上來的春天氣味。
清姐知道這一切嗎?
當我聽到老薇出事后,我的第一反應是,老薇,你已日漸好起來,為什么還要厭世呢?
一只灰白色的流浪狗在清姐的腳邊舔舐什么,清姐的身子向前傾了傾。小狗嗚嗚的,看著清姐。清姐像是低頭看著小狗,不一會兒,小狗便跑開了。清姐總算站了起來,她小幅度拉伸了一下,松了松筋骨。我這才意識到清姐不是要自殺,不會縱身躍入茫然江面。她扭身往回走。我猜這次是要回家了。我連忙混入人群中,暗暗觀察清姐,又繼續(xù)保持十來米的距離尾隨著。
看著前面的清姐,我一邊緩緩地走一邊回想,那時在一家川菜館吃飯,老薇悶聲告訴我,我請客,吃撐最好?吹贸隼限毙氖侣印K谎,我不問,這是對朋友的尊重。有時人與人可以靠得很近,可是卻很難敞開心房讓對方走進去。吃到一半的時候,老薇忽然問我的一個問題,“一個男人二十四小時都不聯(lián)系自己的老婆,是正常的嗎?”她一臉凝重,我洞察一切,我只好說:“不好說,看情況!彼哪樝袷桥菰诹死渌,夾了一顆椒鹽土豆,嚼了幾口,又問:“如果和一個不愛了的男人一起生活,你愿意嗎?”
我忽然發(fā)現(xiàn),我們的對話已經(jīng)接近了老薇的故事核心。
那一場談話回到了我的腦子里,一輛大巴在遠處的街道狂按喇叭,滴滴的噪音,我看著清姐的背影,好像又看到了面色蒼白的老薇坐在我的對面。畢業(yè)之后,老薇忽然喪失了自己在學校里能歌善舞的優(yōu)勢,家無靠山,她在幾家旅行社短暫地干過,都沒干久便離職了。走投無路的時候,她應聘到了一家五星級酒店當前臺,前臺,和服務員站在一起,對著客人露出職業(yè)笑容。酒店在一個風景區(qū)。好像可以遠離人世間一切俗透的較量。她竟然做了整整一年的時間。只是為了生存?梢钥炕橐龈淖兠\嗎?她失敗了。在這隱藏的一年間,竟然沒有一棵樹是安穩(wěn)的。她差點得了抑郁癥。這時網(wǎng)上蹦出了一個男人——她的初中同學,一個暗戀了她無數(shù)年的人。男人畢業(yè)后,便進了武漢一家大國企,拿年薪,安穩(wěn)無憂鮮花鋪路的日子向他綻放。她接受了他,兩人很快便領了結(jié)婚證。她辭職,住進了他在單位的宿舍,這是他們的婚房。當她是公主時,他仰視她。如今她成了灰姑娘,她以為自己找到了王子。兩人過了一段恩愛甜蜜的鴛鴦生活,可是矛盾卻在老薇考上了公務員后出現(xiàn)了。確切地說,最初極度自尊的她察覺到,他已經(jīng)漸漸厭倦了。他恨她不能幫助自己買房子,恨她的失業(yè)給他帶來了晦氣,他身上逐漸散發(fā)出一種不可冒犯的光圈。她開始怕他,怕失去他。這最初的苗頭導致了老薇狠心復習考試。后來,這場身份的改變,讓兩人的關系發(fā)生了一場錯位。老薇也強大了,她開始用新的角度重新審視她的婚姻。
“有婚姻總比沒有婚姻強!
這是清姐用一生的代價留給女兒的至理名言,這句話像緊箍咒一樣拴住了她。她苦悶得要用安眠藥控制自己的睡眠,卻找不到出路。他想要個孩子,她拒絕了,她很少愿意端詳這個又黏向自己的男人,她甚至厭惡他碰自己,生怕給自己留下了什么逃不走的理由。
我看著清姐走進了小區(qū)。走遠了。我跟上去,在小區(qū)門口的一家水果鋪磨磨蹭蹭買了一兜蘋果、香蕉和橘子。
進門的時候,清姐已經(jīng)在準備晚飯了。她麻麻利利地在廚房里把鍋碗碰得清脆,不讓我?guī)兔。約莫十來分鐘,便端上來三菜一湯,一小缸白米稀飯。撒著孜然粉的鹵千張,番茄炒雞蛋,白菜炒金鉤海米,蘿卜排骨湯。這些應該都是提前準備好的。就好像好多年沒吃到家常菜了似的,我連客氣的話都斟酌了半晌。
飯后,我執(zhí)意要洗碗,清姐拗不過我,便和我打了個招呼,閃進了臥室,關上了門。
洗好了碗,我回到了臥室,坐在飄窗上玩手機。我在微信的通訊錄里找到了造謠者,那個向我傳遞噩耗的同學。三言兩語的語音還沒說幾句,我放松地躺了下來。忽然,我又坐了起來,這才意識到此時自己身在何處,我沒來由地大哭起來。我為自己的大哭做了一個解釋:我堅信,八月份那只繞著我轉(zhuǎn)圈的蝴蝶,就是來看望我的老薇。同學忙糾正我,老薇是九月份才走的。這都是你的幻覺。我哭得幾近崩潰,終于把這句忍了很久的話用手機的鍵盤用力敲打出來,“如果八月份就已經(jīng)靈魂出竅了呢?如果早在八月份,就已經(jīng)想了斷自己的生活了呢?那么蝴蝶代表著什么?”
發(fā)完這段話后,我們一起沉默了十幾分鐘。
終于,他發(fā)來一段不長不短的句子,讀來竟然鏗鏘有力,他回:“老薇走的那幾天,我也回想了很多,我的感受便是:不管是順心的生活,還是糟糕的生活,這就是生活本身。既不要寄希望于未來好,也不要對未來悲觀失望。平靜堅強地過好每一天。我們每個人都一樣!
第二日,第三日,我都隨著清姐的足跡在附近的大街小巷晃悠。有時清姐是純粹的散步,有時是坐在江邊喂喂那只相識的流浪狗,有時是去超市里揀揀挑挑慢條斯理地買菜。我是怕她做想不開的事嗎?我問自己的潛意識。猝然之間,我便否認了。在這個秋天,整個武漢三鎮(zhèn)再熱鬧,也和我沒有關系,我不得不承認,對于一個沒有家的人來說,自由活動其實是一種折磨,而尾隨,其實是一種度日的方式。這也不是一件無聊的事,隔著幾十米的這段時空,對于我來說,是一種心靈的安撫和修復。清姐沒有快步走的時候,她總是一搖一搖的,低著頭,像是在想心事。一切都慢了下來,整個世界,只有我,和我前面十幾米遠的清姐。
到第三天為止,一切都順利。她的外出,好像是為了呼吸新鮮空氣而已,純粹是享受走路帶來的安寧與恣意。
第三天快到中午的時候,清姐抱歉地跟我說,有朋友臨時約她出去吃飯,她已經(jīng)把飯菜全做好了,隨時在微波爐里熱一熱就可以吃。她走得很匆忙,連門禁卡都忘記拿了。
我坐在客廳里,叩問內(nèi)心,自己這些天來的所作所為,到底妥當不妥當,接下來,是否還要繼續(xù)跟蹤?這樣迅速思考了一分鐘,我拓展了一下自己的思路,我所做的一切,好奇的成分已經(jīng)縮減為零了,我是在保護清姐,她,是老薇的媽媽。于是,我不再猶豫,馬上關門追到小區(qū)門口。
清姐的背影已經(jīng)快走到馬路對面了。她在對街沿街走著,好像在尋找地址,猶猶豫豫的,她回頭看了看標牌,又繼續(xù)往前走著。沒走幾步,她閃進了一家咖啡館。
我走到門口,注意到櫥窗是透明的玻璃,有厚重的褐色窗簾做掩護,把館內(nèi)的氣氛烘托在一種褐色的神秘中,好似秋日的肅殺之氣滲入進去。我假裝在路邊打車,邊回頭往里面觀察著。接著我看見了清姐。她背對著櫥窗,對面坐著一個男人。我膽子放大了點,往櫥窗走近,桌上溫溫潤潤的小燈照出了一張男人的臉。好面熟。
猜不到。我的腦袋飛速轉(zhuǎn)了十幾秒。后來,從推理的角度分析,我忽然想起了一個人。再把眼前的這個男人和老薇婚紗照里的男人一對比。我恍然大悟。
哦!是老薇的老公。
我回身準備往回走了。忽然我又費心思索出一個問題。清姐知不知道自己的言行,給老薇婚姻帶來的影響?
這都只是我自己的想法,但事實已經(jīng)顯示出端倪了。我看見清姐手肘壓在了桌子上,雙手撐住額頭。好像是哭了。至少我看見對面的男人一臉無措。他好像抽了一張紙巾遞給她。再接下來的幾分鐘內(nèi),男人的臉色一直很糟糕,清姐基本也保持著那個動作。
看不清什么情況,何況這樣長時間在櫥窗外關注目標太明顯,我還是決定先走了。在回家的路上,我反復考量著一個問題,老薇的媽媽知道老薇有生之年的遺憾嗎?也許這件事,只有我知道。我沉思著,是該繼續(xù)編織起這個巨大的謊言,然后把這個秘密扔進大網(wǎng)里自生自滅。還是把這段往事再重新拎出來暴露在陽光下?隱瞞,本來想是無害于人,但是如果不及時說出來,似乎又成了給自己制造困擾的遺憾了。
夜晚沉靜在客廳的小燈里,我蜷在老薇的床上閉目養(yǎng)神,清姐端著一杯白開水,搖搖閃閃地走了進來,遞給我,我沉默著喝了幾口。我知道她想找我聊天。我坐起來,她示意我到客廳去,我趿著拖鞋跟著她走到客廳。我倆都籠著膝蓋坐在沙發(fā)上,我想不好怎么開場,但我絲毫沒有心不在焉,我表現(xiàn)得很愿意傾聽傾訴。清姐終于肯大段大段說話了。
“發(fā)現(xiàn)薇薇的時候,后腦出了大攤的血,臉上倒是沒有什么傷……她一向愛美……當時就走了……這孩子一定是上夜班太辛苦,回來晾衣服的時候一恍惚掉了下去……”
“她爸爸已經(jīng)沒有音訊了……整個家庭,只有我和薇薇……
“薇薇之前有一個叔叔的,這個房子,也是叔叔出了幾萬塊錢替我付了首付的,可是事情真的發(fā)生了,我就忽然害怕起來,我怕我的失態(tài)會傷害他……
“他真的離開了……我……
“所以我讓他回老家等我,我一個人在這邊療傷……
“等到恢復那天……可是我知道,這是一輩子的傷,沒法恢復……
“薇薇的老公約我吃飯了,他告訴我,薇薇曾經(jīng)有段時間很怨恨我,可是我不知道為什么……連他也不知道……
“真想薇薇回到我身邊,我們母女倆大哭一場,把所有事情都原諒了……”
清姐末了看著我,“你能告訴我嗎?”
原來如此。
我不知道說什么好。連勸慰的話是不是都像是繼續(xù)撒鹽?
我望著窗外的高樓,那些建筑在我眼里越搭越高。積木堆積的效果。巨大的墻體掩飾著巨大的悲痛。
第四天早晨,吃完早餐后,我看到清姐的眼泡都是腫的,她還沒等我說什么,就主動約我出去散步。我欣然。
我隱約能揣摩到她的用意。其實,她不追問,我也在昨晚下定決心,把這段復述當成了自己的使命的。雖然可以預料到整段路程會走得尷尷尬尬,有些事也很難明明白白指出來,但總的來說,也許是可以收到一些意外的效果的。
我一路都很疲憊,我得集中全力去思考怎么去委婉地說出老薇對清姐的看法。委婉,一個漂亮的詞,放在這里就是打啞謎。我得先試探,一旦有風吹草動,趕緊縮回去重新醞釀。因此,整段路途上,我都是用簡短的句子來應對清姐傳送過來的無關緊要的信息,“嗯” “啊” “哦”。
我們漫無目的地走著,從小區(qū)的北門出去,走了幾百米,又拐進一個微型小公園。從這個門進去,又從另一頭的門穿出來。秋風很清涼,這個時間段出門的人,大多數(shù)也是抱著散步的心態(tài)閑庭信步的。到了一個地鐵口,清姐忽然問我,要不要坐幾站路去商圈轉(zhuǎn)轉(zhuǎn)?我說好。下樓梯時,她走在我前面,能看出這是一個很講究的女人,長袖淺棕色真絲連衣裙,外搭一件深棕色的薄針織背心?傦@得有些單調(diào)了。如果她有心情的話,必會戴一大塊圓坨坨的和田黃玉,我在她的梳妝臺上瞄到過的。頭發(fā)齊肩扎著,短短的一個刷子樣,烏黑,顯然是染過,但竟然有數(shù)十根白頭發(fā)閃閃的。氣質(zhì)猶存,但背竟然有些微微駝著。我快走了幾步,又挽住了她。我們在商圈沒有重點地轉(zhuǎn)了兩個大圈,有那么一陣子,我們一句話都沒有說,我們肩并肩走著,走著,沒有誰是真的想買東西逛街的。
“回吧?”她問。我點頭。
從地鐵口鉆到地面上的時候,已經(jīng)快六點了。再次路過那個微型小花園時,我提出坐一坐,她忽然恍然,直說對不起,光顧著你陪我瞎走了。我看出了清姐的心慌意亂。我們一起坐在木質(zhì)長條椅子上,看著跳躍過來的小寵物狗,一臉歡笑瘋跑的孩童,拎著菜滿腹心事的上班族,有無名的花香飄進來,又飄到了更遠的地方。
清姐終于開口了,她單刀直入地說:“能不能告訴我,薇薇對我的看法?”
她說完,回過頭來盯著我,是一個母親的眼神,無助,心碎,離崩潰沒多遠了吧?
我本來想借題發(fā)揮說幾句空泛的議論的,但是我果斷打住了這個想法。
像是又回到了春天,像是隔著時空母女相見了一樣。
該從何處講起呢?
僅僅是成為職場女性沒多久,老薇痛苦地意識到一個問題:當她逐漸找回自我的這一刻,她對這個現(xiàn)實善變的枕邊人,到底是真愛,還是只是依靠?她把自己當成了一個病者,自我診斷了一個月,心灰意冷。結(jié)婚前的那一個月,老薇把男方家曾經(jīng)對自己的苛刻告訴了清姐。她邊說邊流淚,末了,她問清姐,婚還能結(jié)嗎?清姐的手機嘀嘀不斷,清姐忙著和男朋友約著參加朋友的聚會,她很不耐煩地聽完了全段,清姐告訴女兒:“你結(jié)婚后,我也準備和張叔叔年后就結(jié)婚。媽媽不希望你一個人漂泊著。每個人都要有自己的生活。有婚姻總比沒有婚姻強。”清姐又拋出了這個理論。老薇在這一刻明白了,尊嚴是可以用來掃地的,眼淚是擦擦就可以了無痕跡的,只要表面圓滿就夠了。清姐是急急忙忙想把女兒嫁出去,好無憂無慮地享受自己的好時光。于是,老薇把自己嫁了出去。
我說著說著,察覺到清姐捂著臉,我想一定是流淚了。她永遠都沒有想到是這件事。對女兒是否幸福的漠視,成了她最大的遺憾。
時光回到幾個月前,那一天,老薇盤著腿坐在離我?guī)撞降奈恢茫,眼神麻木而冷漠,沒有表情,說這話時,她像是在問清姐,也像是在問我。
她說:“那我怎么辦?我的家在哪里?”
我的家在哪里?我的家在哪里?
我也問自己。
一段段記憶在我的身體里一點點織張開來,我的,我媽媽的,老薇的,我的童年,少年,青年……到最后只有一個“我”始終在奔跑,我在哭泣著,我跑得顛顛簸簸的。
住在這里的第五天,早上醒來的時候,清姐竟然不在家。她照理給我留了早餐。吃完后,我便帶上鑰匙外出了。
我從土特產(chǎn)店買來了銀耳、枸杞、蓮子和紅棗,把銀耳泡在水里倒上清水發(fā)開,之后,我便開始給家里做清潔,先用抹布裸露在外的臺面全部擦干凈,再用掃帚逐個房間清掃,接著再接了一盆清水,跪在地上細細擦抹著木質(zhì)地板。做完了這一切,銀耳也稍微有些膨脹了。我一片片撕開,沖洗干凈附在里面的木屑。我把所有沖洗好的材質(zhì)都放進了電壓力鍋里,按下了煮粥鍵。
好像也沒有什么驚艷昂貴的東西,這完全是一鍋清淡的食物。
一直熬,熬到銀耳有了黏稠感才算是煮好了。我忽然在意起兩個字,等和熬。食材候在鍋里,在水火間等待綻放,在一個封閉孤獨的空間釋放自己的精華和魅力。純?nèi)缭谶@間長江邊的房子里,這間房子曾經(jīng)是老薇的花開之地,如今我卻在這里煲熬著我未來的人生。這難道也是清姐堅持獨居在這里的目的?
下午六點鐘的時候,清姐回家了。她身著黑色的長裙,進門時,我聞到了一股香火的氣味。她素顏,明顯曬黑了一點。我看見她的臉頰上有濕潤的睫毛在閃爍。
她看見了我早就端在桌上的晚餐,真誠地看著我說:“謝謝你!”
她換完衣服回來,我們坐在餐桌前,她攪動著銀耳羹,慢慢地說:“在墓地,我告訴了薇薇我的愧疚。她想她如果聽到了,一定會開心起來的!
現(xiàn)在,她的睫毛是干爽的。
是嗎?我的心快樂起來,豁然。
我說:“我要走了。想回老家休息一段時間!
她有點失望,但最終報以一個帶有勇氣的微笑。“如果你愿意,可以隨時過來住!
我點頭。
我想問她,在墓地看到了蝴蝶沒有。
我還想告訴她,老薇穿上那件衣服真美。
早在下午的時候,我就鼓起勇氣,點開那張照片,好像邁入了一片禁區(qū)。
那張照片——“我變成蝴蝶啦!”
長按圖片——保存圖片。
好像保存住了永恒。滿足而安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