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初從火車上開始。是莫里斯的錯誤。莫里斯和我年齡相仿,但自從他離婚后,他就變得不修邊幅了:西裝早就該干洗了,襯衫袖口也磨破了。還有些日子,他真該去沖個澡。不過,聽他自己說,他倒是過得比原來好了。
“我終于能靜一靜了,”他說,“那娘們兒說的話能抵得上全英國人。他們真該把她的電話當訓練材料錄下來!
除了情緒低落,他最近還煩躁易怒。雞毛蒜皮的事情也會讓他喋喋不休。有些日子我們沒有座位——這條線路很繁忙——以前他會咧嘴笑笑,用通勤者練就的本領筆直地站在人群中讀報紙,F(xiàn)在他則怒氣沖沖,冷冷地盯著窗外,好像從我們身邊一閃而過的不是田野和郊外住宅區(qū),而是遭到核武器襲擊后的景觀。他的頭發(fā)需要修剪了,但牙齒還不錯。
“天啊,”他告訴我,“他們真該給這個定罪!
“給什么定罪,莫里斯?”
“沒有充分理由就來首都,”他說,“這里面的一些蠢貨要去購物,你能相信嗎?他們坐早上8點10分的火車,是打算到攝政街購物。所以我們這些上班的可憐人就只能站著了,就這么差勁地開始了一天!
“他們中大多數(shù)人是有工作的,莫里斯!
“那些沒工作的都該塞到行李架上!
我有工作。我從事企業(yè)金融工作,賺錢不少,但不會引起眾怒。莫里斯也有工作,他的公司負責操作閉路電視監(jiān)控系統(tǒng)。有時我想,是否因為他工作隱約的好萊塢風格讓他說話也帶上了美式英語味。此外,他也看到了很多不光彩的行為。莫里斯自己并不監(jiān)控屏幕,但是那些他稱為“特受歡迎的鏡頭”都被拼接錄到磁帶上,在派對上播放。他的公司簽了一份安保合同,負責把攝像頭從泰晤士河南岸一直安裝到道格斯島。
他見過有人光天化日下就靠著墻茍合,而且很不嫻熟。當然了,還有搶劫,強奸,打架,捅人。政客與當?shù)睾趲透觳餐熘觳。去年他似乎對工作還挺滿意,但一天天過去,日子越來越不好過。莫里斯換了個新老板,這真是對正義的嘲弄。新老板的位置本來是莫里斯的——而不是這個朋克,莫里斯就用這個詞指代他!斑@個朋克,”他說,“這個該死的小子!边@個該死的小子比他年輕10歲,比他輕近30磅,現(xiàn)在卻比他一年多掙1.5萬英鎊。莫里斯覺得自己被耍了!澳鞘俏业奈恢茫彼f,“不知道從哪個旮旯跑出來的該死的朋克!
保持超然,我想告訴他,保持控制,否則有一天你會氣炸的,給心臟泵血的一個復雜的心臟瓣膜突然崩裂。一旦讓心里住進了憤怒,你很難把它弄出來。相信我,我知道這個。
莫里斯已經(jīng)有一段時間不提他的老板了。每天都有新的事讓他火冒三丈。
“該死的個性化車牌號,”他今天上午說,“你不討厭它們嗎?”
“它們自有用處,”我說,“便于記憶!
“是啊,這個車牌號我是不會輕易忘了。”
接著他滔滔不絕地說起周末被一輛紅色跑車逼停的事,當時莫里斯完全是正常行駛。這些開快車的蠢貨,斬首對他們來說也未免太快了。
“開車的是個女的,”他說,“但我記住了那個男的。剃了個光頭,什么時候流行起這個來了?我記得在以前,你要是頭發(fā)太短都覺得沒臉見人!
那個男的還戴耳環(huán),這個話題莫里斯還有很多話要說。
“我想他肯定把手伸進了她裙子,就因為這個她才開得那么急?瓷先ゲ荒贻p了,都能當他的大姐了!
列車駛進8站臺,開始減速,慢得好像永遠都停不下來似的。終于,車廂門打開了。
“Whoosh,”他說,我以為他在模仿車門打開的聲響,但不是,“W-H-O-O-5-H。S字母被換成了5。這就是那輛紅色跑車的車牌號!
在廣場,我們和往常一樣道別。
“別讓那些混蛋給欺負了。”他警告我。
“記住,”我告訴他,“他們能殺了你,但他們不能吃了你。”
說這些時我心煩意亂,因為我的心在別處。
如果你想知道它能把你怎樣——讓憤怒住進來——那么在城市四處走動時睜大雙眼。你會看到人們的行為就像各種天氣:情緒激動猶如飄雪天,怒氣沖天好似燒烤天,臉色鐵青正如嚴酷天。只需走到某人要去的地方,你就有了不共戴天的仇人。上周只因為我放慢速度看商店的櫥窗,就有人問我“你他媽的搞什么鬼”,毫無疑問,他認為這個問題很合理。塹壕戰(zhàn)會遭到批評,但城市生活也絕不輕松。《每日郵報》的一位專欄作家倒在邦德街站外的人行道上整整一個上午,沒有一個人停下來看看他是死是活。雖然說句公道話,他們也可能認出他來了。少了一個《每日郵報》專欄作家,誰都會覺得生活變得更加美好。
保持超然,保持控制,否則有一天你會氣炸的,給心臟泵血的一個復雜的心臟瓣膜突然崩裂。
相信我,因為我知道。我曾經(jīng)殺過人。主要是意外。事情發(fā)生在多年以前,當時我還是個學生,因為一個女孩:那個女孩我甚至都沒跟她說過一句話,但跟我的一個朋友說了,接下來我知道的事就是他們倆成了情侶。在我看來,要不是我把她指出來,他都不會朝她那兒看一眼。你大聲說出了自己的夢想,卻讓別人實現(xiàn)了。一天晚上我等著酒吧打烊后,在他當作近路的纖道上等他。他喝醉了,即使我不在那兒,他最后也很可能掉進運河里——世人也都是這么想的。第二天,似乎這一切只是一個奇怪的夢。現(xiàn)在我回憶起它來作為警告:保持超然,保持控制。我們每個人心中的某處都藏著憤怒,招惹它會帶來危險。我甚至連那個女孩的名字都不記得。
珍貴的東西永遠值得為之奮斗,但我已經(jīng)學會了放手周圍的空間。我不會問陌生人“你他媽的搞什么鬼”,因為我已經(jīng)知道鬼是什么。
殺人的事我只對一個人談起過。
在下班的火車上我沒見到莫里斯,因為他經(jīng)常去酒吧。我盯著窗外呼嘯而過的世界。我給艾瑪買了鮮花,我經(jīng)常這么做:不僅是生日,周年紀念日,或者周五晚上。這是一句我經(jīng)常掛在口上的愛情宣言:我會永遠送花給你。今晚是玫瑰花,在我同車廂的乘客看來可能是為了道歉。但我沒什么可道歉的,對不起她的事我是永遠不會做的。
艾瑪把玫瑰放進花瓶時哼起了歌。
“你今天過得怎么樣?”她問。
“很好。你呢?”
“老樣子,老樣子!彼f,這是我們私下里常開的玩笑。艾瑪不工作——我掙的錢足夠我們兩人花——她的老樣子在別人看來就是休閑。
她準備晚餐時我在客廳閑逛。我喝了一杯白葡萄酒,收拾東西,放下它們——飾品,書籍,燭臺,椅子上的一條淺色絲綢圍巾——記得每件東西是從哪兒來的,哪些是我送給她的禮物。我不僅給她送花,我還買禮物。那條圍巾,這個燭臺。我還把深藏多年的秘密當作禮物送給了她:告訴她我曾神不知鬼不覺地在運河偏僻路段殺死了一個人。她哭了——我們倆都哭了——但她的確明白了我告訴她的真正含義:我把我的一切,連同我未來的希望,都放在了她手中。從此以后,我知道我們永遠不會漸行漸遠。
我給她買了那些書,那些CD,還有墻上的畫。
去年她生日,作為一件特殊禮物,我給她買了一輛漂亮的紅色跑車。
用的是個性化車牌號碼。
保持控制。保持超然。
莫里斯說:“為什么這么感興趣?昨天我告訴你這個時,你只是心不在焉地隨聲附和,是嗎,是嗎,你真的看到那一幕了?”
今天早上我們有座位。從來說不好哪天擁擠,哪天像是有人宣布了一個公共假日而沒人告訴你。莫里斯坐在我對面,我可以看到有一塊胡須他沒剃到;就在下巴一個不起眼的地方,鏡子上注意不到,妻子才能發(fā)現(xiàn)。
“只是行為不好!蔽腋嬖V他。
“嗯,這還不是他們心里想的唯一不好的行為。我可以向你保證!
他提醒我說這事發(fā)生在科茨沃爾德,然后又跑題了,對我說起他自己為什么在那里。我想起艾瑪上周六下午去購物了。
“沿那條路往前幾英里,我看到那輛車停在樹林邊上。就好像他們是大自然愛好者,對吧?剃著光頭的家伙,戴著他媽的耳環(huán),唯一感興趣的就是和女人野戰(zhàn)吧!
莫里斯有時說話聲音很大。他的話飄蕩在車廂里,就像貓穿過高高的草叢。
那一天,我上班時給艾瑪打了兩次電話。兩次她都接了。我說我只是想聽聽她的聲音。
“那真貼心啊。”
晚上,我翻出我們最近的電話賬單。艾瑪有一個手機——她當然有手機——這樣就沒什么理由讓座機出賣她了。即便如此,也有些電話號碼我不認識。但經(jīng)過谷歌搜索,發(fā)現(xiàn)這些號碼都是清白無辜的。郵購公司,當?shù)貓D書館,水管工。一時之間,我眼前浮現(xiàn)出艾瑪急切地與身穿工作服的工人緊貼在一起做愛,周圍擺著柱塞和管子的場景。但后來我想起樓上衛(wèi)生間有個水龍頭漏水。當然她要打電話給水管工了。還有誰能修漏水的水龍頭呢?
“你怎么不說話,”晚餐時她說,“一切還好吧?”
她是個美麗的女人,艾瑪;對我來說比任何人都美,這是真的。就是很美。她沒照過一張好看的照片,這總讓我驚訝。我給她買禮物;想想吧,我讓她吃飽穿暖。但這一切并沒有讓我擁有她。她是我的妻子,因此她進入我的空間深處,但她不屬我所有。我不在時,誰知道她又去了哪呢?
“我很好,”我告訴她說,“一切都很好!
“嚴格地說,我們是做視聽的,我們的終端,”莫里斯說,“都很正大光明。像南岸這種公共場所,還有辦公室和家庭安全系統(tǒng)等等。跟你們說的竊聽一樣。你可以從柜臺或網(wǎng)上買電話竊聽器,都一樣。雖然敏感,但合法。你掛上牌子,寫上‘本區(qū)域正處于遠程監(jiān)控中’,每個人就都知道該干什么了。沒有人會掛出一塊牌子,寫上‘此電話被竊聽’。如果你這么做,你還可以再掛出一塊牌子,寫上‘發(fā)生故障’,你就能聽到更多通話了!
這個從friendlyear.com網(wǎng)站寄送到我辦公室的裝置,和手表電池一樣小,信息傳送到記憶棒大小的錄音器上!白屇愀械礁踩,包裝上這樣寫著,但實際上它確認了你的不安全感。說明書讀起來就像某個只會說法語的家伙用兩本詞典從葡萄牙語翻譯過來的一樣。
下班時我把它裝進口袋,感受到了它的重量,不知道車站的狗看到我會不會大叫——那些等候在大廳訓練有素的警犬,負責嗅探炸彈、槍支和恐懼。
火車上,莫里斯說:“你看起來壓力很大。市場下跌?”
莫里斯竟然注意到自己不關心的事情,這真讓我吃了一驚,不知道該如何回答他!袄蠘幼,老樣子!弊詈笪艺f。
他朝窗外望去,看著一片黑乎乎的物流倉儲碼頭和路上擁堵的車輛,“給我說說怎么回事吧。我們要進行一次全市范圍內(nèi)的系統(tǒng)檢測——每個監(jiān)控位,每個攝像頭,每個角度都要檢查。你猜哪個笨蛋負責那一小片區(qū)域?”
“攝像頭不是一直有人檢查嗎?”
“單個攝像頭,是的。這一次是整個系統(tǒng)!彼焉碜涌窟^來,“意味著我們必須把整個系統(tǒng)全關了。你要是想去河邊干什么壞事不被抓住,這一周不錯!
“我想你沒去四處宣傳這事吧!
“老天啊,別開玩笑了!彼魅ノ鞣I上想象出來的碎屑,領帶上真實存在的番茄醬污漬則沒碰到,“老大哥(Big Brother)從不會睡著。這是我們的謊言,不管怎么說!
到了家里,我把竊聽器放在落地燈上,錄音器放進抽屜里。它靠聲音激活,意思是說,什么都沒發(fā)生的時候,它進入睡眠狀態(tài)。除了長達幾小時的聲音,它還可以捕捉長時間的寂靜。
“本周剩余時間你有何安排?”晚飯時我問艾瑪。很奇怪,我用了這么一句正式的問話。
“我想哪一天早上去趟倫敦,買點東西。不過別擔心,我會避開上下班高峰。”
“那好,”我說,“莫里斯可不喜歡無業(yè)人員去跟我們搶座位!
聽到這個,她微微一笑。她認識莫里斯。
整晚都在下雨,我躺在床上睡不著,心想淋到窗戶上滴滴答答的雨聲能否啟動竊聽器。我已經(jīng)能想象自己聽到它的聲音:幾個小時的雨聲。一整晚我的腦海里都是關于天氣的回憶。
艾瑪哼著歌從一個房間走到另一個房間,為玫瑰花換水時她也哼唱。也自言自語,一些對話片段——大多數(shù)是單個詞——是對自己的提醒:“牛奶”,她會說,原因很明顯,或者“烤箱”,原因則不那么明顯。她用手機打了個電話,跟一個讀書俱樂部的朋友閑聊時走出了監(jiān)聽范圍。幾個小時后我戴著錄音器聽筒,在浴室聽到了這一切。
她朝樓上喊,打斷了我的監(jiān)聽。
我下樓吃飯,稱贊她的飯菜做得可口。我贊賞她每天都那么勤快。我注意到烤箱閃閃發(fā)光,上面的陶瓷都擦得锃亮。我的關注讓她覺得有趣。
“有時候你表現(xiàn)得就像一個全新的丈夫!彼龑ξ艺f。
“你想要一個全新的丈夫嗎?”我問。
“我對舊的就很滿意,”她說,“但是,能得到欣賞感覺真好!
后來,我回到浴室,繼續(xù)聽當天的信息。
更多的哼唱聲。
開電燈的聲音。
一個女人準備出門時發(fā)出的動靜,不知過了多久,同一個女人回家的聲音。
她用手機打了一個電話。
是的……明天,好的。嗯,謝謝你確認。什么時間入?11點之后?好的。
該死,后來她自言自語:我忘了買面包。
我聽到自己下班回家,將錄音器從抽屜里取走的聲音。
然后,我聽到的就只有實時的沉默。
早上,她還沒起床,我從她的上衣口袋里掏出她的手機,記下了通話記錄上的電話號碼。我用自己的手機打過去,一個酒店接待員接起電話。我發(fā)現(xiàn)自己說不出話來。
艾瑪穿著睡袍出現(xiàn)了!敖裉煳乙惨惗兀彼f,“但我坐10點鐘的火車!
“我們一起回來嗎?”我的聲音嘶啞,仿佛人一下子老了很多。
“哦,我下班高峰前就會回家!彼橇宋俏业哪橆a,“我會把體力活留給你們男人。”
火車上,莫里斯抱怨起了連日不斷的降雨。他還抱怨票價上漲,政府養(yǎng)老金政策,以及電視真人秀節(jié)目的數(shù)量。
“難道那些家伙不知道T.S.艾略特?”那些家伙是大家都討厭的人:在那一刻惹我們厭惡的人。“‘人類不能承受太多現(xiàn)實。’難道他們以為他是開玩笑,還是什么?”
“我覺得很多電視節(jié)目編排并不考慮現(xiàn)代主義詩歌,莫里斯!
“嗯,我覺得電視編排根本連基本的智力都不考慮。他們讓他媽的啦啦隊員播報天氣,天哪。”他停頓了一下,“其實,這一點還不算太糟。”
在車站大廳,他說:“我們出去可要小心了!
“趕在他們下手前先下手!蔽腋嬖V他。
但我并未前往地鐵站。相反,我朝亮光,或僅剩的亮光走去——灰蒙蒙的天空又濕又冷,我步行走到海德公園角,在維多利亞酒店對面的一家咖啡館買了一杯咖啡,并打手機請了病假。桌子上有一份報紙,我假裝在讀報,眼睛盯著來來往往的行人。
10點50分,一個戴耳環(huán)的光頭男人在臺階前停下,看了看表,然后進去了。
11點10分,我的妻子乘坐出租車到了。她微笑著給司機小費。
保持超然。保持控制。放開你周圍的空間。
但是,空間內(nèi)的一切都是你的。
我在咖啡館待的時間太長了,開始覺得這是我的廚房。我喝了太多咖啡,感覺糟糕透了。
桌上的報紙上有一個閉路監(jiān)控錄像里的模糊畫面。兩個穿帽衫的小子踢死了一個無家可歸的流浪漢。
三個小時后,艾瑪離開了維多利亞酒店。窗戶上一層霧氣,我擦出一個圓圈,透過這個圓圈看到她走向車站。在我看來,她和往常一樣。她的額頭上并未烙著紅字。她可能是到酒店會議室出席了一次商務會議。她走出了我的視線,那質(zhì)地良好的灰色大衣和雨傘讓她保持干爽。她離開后,我把注意力轉(zhuǎn)到酒店門口。注意力游移了一小會兒,但我眨眨眼,把新發(fā)現(xiàn)的東西忘掉。五分鐘后當光頭男子出現(xiàn)時,我的視線變得清晰了,我的目標更加明確。我結(jié)了賬,跟著他一直來到街道拐角。
他下樓梯去地鐵站時,我就在他身后的自動扶梯上。
地鐵站地圖已被人改得亂七八糟,各個站名被換成星座、哲學家、作家或著名酒鬼的名字。我覺得,這是從平凡中尋找詩意的一種嘗試。他在大熊座站換了車,在站臺上等車時,我在離他幾碼遠的地方閑逛。每隔一段時間,他都會看看手表。也許他急著趕回去上班——游戲時間結(jié)束,不在場證明用完。我不知道他去維多利亞酒店之前打電話用的是什么借口:預約去看牙?體檢?他雨衣下面穿著西裝,耳環(huán)在燈光下不時地一閃。我能想象他坐在艾瑪紅色跑車的副駕駛座上,手伸進她的裙子;或者在酒店房間里,在他們開始狂歡前先將西裝疊好放到衣架上。接著,銀色的地鐵呼嘯著到站了,我們上了同一節(jié)車廂,坐在相隔十個位子的座位上。
狄蘭·托馬斯,W.B.葉芝,埃茲拉·龐德……車廂滿了,但我旁邊座上沒有人。也許我發(fā)出了錯誤的信號,也許沒有人愿意來看看我是死是活。我覺得自己死了,幾乎如此。我們到達目的地,重新上到地面,天氣和20分鐘前一樣還是灰蒙蒙、臟兮兮的。他走過亨格福德橋,高高豎起衣領保護他那光腦殼。我拉開距離跟在他后面。我的頭發(fā)緊貼著頭皮,雨水灌進脖子。經(jīng)過我的每個路人臉上都是同樣的表情:離我的空間遠一點。到了南岸他向左拐彎,朝泰特現(xiàn)代美術(shù)館走去。到達之前他拐彎離開河岸,并未朝身后看一眼——仿佛問心無愧一樣——引著我來到一幢辦公大樓前,便在里面消失了。
時間仿佛凝固了,我在對面的一個小巷里等著。未能錄下來的漫長時間,其間的沉默化為虛無。
當他再次出現(xiàn)時,早就過了下班時間。也許他加班彌補上午沒上的班,或者他在辦公室的角色很重要,必須加班。最后他出現(xiàn)時似乎很累,正對著手機說話;他搖著頭,轉(zhuǎn)著圈揮動另一只手,對他的話進行毫無意義的強調(diào)。這次通話一直持續(xù)到南岸,他在環(huán)球劇場外的一家酒吧前停下來。
我坐在角落里的一張桌子旁,看他喝了三大杯蘇格蘭威士忌。
外面,天完全黑了。雨又起勁地下了起來,夜晚的街道被沖刷得干干凈凈。我喝了一品脫酒,直到他起身要離開,然后跟著他走在無人的河邊,毫不在意路上已經(jīng)關閉的監(jiān)控攝像頭。他有點醉了,我猜。空腹喝了啤酒,我自己也有些搖搖晃晃。
接下來發(fā)生的——突然加快步伐,擊中頭部,推進水里——似乎既熟悉又簡單得出奇。之后有那么一分鐘,我站在那里,幾乎不能相信,這么大的問題可以在瞬間消失。到了第二天早上,我想,這一切又會像另一個奇怪的夢。然后我趕末班車回家,發(fā)現(xiàn)艾瑪正在等我,很是焦急。
“你回來得這么晚!”
“我去喝了點酒。抱歉!
“你可以打個電話啊!
“我知道。對不起。”
“你確定你沒事?”
“我很好,”我說,“你今天過得怎么樣?”
“老樣子,老樣子!彼嬖V我。
各家報紙把反諷手法發(fā)揮到了極致:倫敦全球安保公司老總被殺,該公司閉路監(jiān)控全程記錄。我尾隨他到河邊的鏡頭也被拍了下來。即使我也認出了放大鏡頭中的自己,但審判時我并未提到莫里斯有關系統(tǒng)被關閉的托詞,因為——正如他和艾瑪指出來的——我最不需要的就是讓另一具溺水者的尸體浮出水面了。即使20多歲時犯的謀殺案也會將水攪渾。一個終身監(jiān)禁就足夠了。
他們給我寄了一張婚禮照片。這發(fā)生在我們辦完離婚手續(xù)后的那一周。莫里斯看上去身材健美,干凈整潔,因為他早就沒必要再假裝邋遢潦倒了,坐上了老板的交椅讓他每年多收入1.5萬英鎊。他和前任老板一樣保持在維多利亞酒店舉行早午餐會的習慣,我猜。那兒的會議室很完美。有時我想起艾瑪在里面的咖啡廳消磨了三個小時,并納悶她有沒有像我當時等著猜疑得到證實時一樣喝了太多咖啡。
照片上,她看上去美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