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在失蹤了十余天之后,又悄悄地歸了家。父親歸家的時候,母親正站在院子里咕咕叫著喂她那十幾只蘆花母雞?吹礁赣H進了院,母親沒有表示出驚訝,而是臉上驟然間寫滿了不屑。
在掃了一眼父親之后,母親面帶奚落地說,我還以為你留在那里不回來了呢,難道沒人留你嗎?顯然對于父親的離家,母親是知道父親去了哪里,而且是反對父親去的,只有我們幾個孩子被蒙在鼓里。
人家留我干嗎,我又什么也做不了,對于母親的奚落父親賠著小心。
留你看門護院,別的不會做,做個更夫總會吧。父親越是賠著小心,母親越是不依不饒。
我做更夫,你們怎么辦?父親撣撣身上的灰塵,或許是趕了很遠的路,父親褪了色的外衣上沾滿了灰塵。
你要是心里真有我們,你就不會去的。母親白了父親一眼,扔掉雞食盆扭身進了屋。
怎么會沒有你們,我這不是回來了嗎。父親隨著母親進了屋。
母親哼了一聲,坐在炕上,扯過小弟撕破了的褲子縫起來,把一個后背丟給了父親。
父親表情尷尬地站在母親身后,不知怎樣是好。
看著父親尷尬的樣子,我偷偷笑出了聲,父親聽到笑聲,看一眼在門簾外偷窺的我們,一下子為自己找到了臺階,他撩起門簾揚起手像轟雞似的對我們說,出去玩去,有什么好看的?一會兒你媽要是發(fā)起脾氣殃及到你們,我可管不了。
我朝父親吐吐舌頭,拉著兩個弟弟一窩蜂似的跑到院子里。
母親平日愛嘮叨,也愛發(fā)脾氣,跟母親比起來,父親脾氣算是好的,父親很少發(fā)脾氣,平日里總是笑呵呵的,但一旦父親真的發(fā)了脾氣就連母親都怕,家里所有的大事都是父親做主,母親關鍵時候往往沒了主意。
失蹤歸來的父親,第二天便扛著鋤頭和母親一起下了地,看到十余天自己不在家,母親把地侍弄得井井有條,父親由衷地笑了,對母親說,看把你能的,今天你少干點,我多干些。話里透著對母親的佩服與體貼。母親哼了一聲,從肩上放下鋤頭,哧哧地耪著地,并不領父親的情。父親弄個沒趣,訕訕地哈下腰跟在母親身后耪起來。
父親熱愛土地,這是眾人皆知的,村子里誰家的地侍弄得也沒有父親弄得有條理。父親小的時候挨過餓,他深知糧食的重要,而糧食從哪里來,是土地上種的,有了地就不愁沒有糧食,父親像對待兒子一樣精心耕耘著土地。
陳六指是村子里第一個出去打工的人,陳六指出去了,家里的地就沒人打理,雜草就肆無忌憚地瘋長,糊得秧苗縮著身子,像個受氣的小媳婦。父親看在眼里,嘆一聲,可惜了兒的地。沒幾天陳六指地里的雜草就不見了,露出一棵棵挺直了身子被解救的孱弱的秧苗。
有一天,父親和母親路過陳六指的棒子地,母親奇怪地對父親說,陳六指的地怎么一下子干凈起來了,難道陳六指回來了不成。對于母親的問話,父親不語,只一個人邁著大步匆匆向前走。
陳六指出去不久,村子里相繼又有人出去打工,荒著的土地逐漸多了起來,但隔三岔五地總有那么一兩家的地從雜草叢生中變得干凈規(guī)整。
這一天,母親又先于父親回家做飯,米剛下鍋,就聽院子里有人喊母親的名字,母親探出頭,見隔壁有順媳婦慌張地跑了進來,母親說,什么事,瞧你慌里慌張的。母親極其不喜歡有順媳婦平日針尖大點的小事就咋咋呼呼沉不住氣的樣子。
王巨才家的桃樹地給你家了?有順媳婦問。
王巨才家的地?母親一愣,王巨才家的地怎么會給我家。
那你家三車怎么在王巨才家的地里耪地?
他怎么會跑到王巨才家地里去,母親笑笑,別是你看花眼了吧。
我親眼看見的,不信你去看看,有順媳婦見母親不信,急了,上前拉上母親便往外走。
王巨才家的地里,父親正弓著身子揮汗如雨。
葉三車,母親見狀,大喝一聲喊著父親的名字,急急地跑過去,你腦子進了水了,自家的地不耪,來耪旁人家的地。
父親被母親的斷喝嚇了一跳,抬起頭,愣愣地望著母親,一時不知該如何是好。
母親這才恍然大悟,原來村子里荒著的土地一直都是父親背著母親在打理?粗赣H額頭碩大的汗珠,母親既心疼又氣憤,她一把奪下父親手里的鋤頭說,走,給我回家。
發(fā)現(xiàn)父親給別人家地里干活之后,母親對父親嚴加看管起來,上地同去同歸,一刻不讓父親離開自己的視線。但父親總有辦法逃離母親的視線,在母親去閆村趕集,或母親去串親戚時,父親就又跑到別人家的地里干活。事后,被母親知道后,母親對父親施加了懲罰,母親懲罰父親的辦法是不給父親飯吃,母親的意思是你不吃飯就會餓,餓著就沒有力氣跑到別人家地里干活。母親這一懲罰對父親只管用了三天,父親在老實了三天后,好了傷疤忘了疼,又跑到別人家地里干活。母親不給飯吃,父親就自己做,一直是由母親伺候慣了的父親哪里會做飯,不用說和面蒸饅頭、烙餅之類的復雜的飯食父親做不了,就連簡單的煮面條父親都煮得湯水四溢,半生不熟?粗赣H手忙腳亂地在灶間忙活,母親遠遠地站在一旁,一副幸災樂禍的樣子。
父親就這樣肚子里揣著半生不熟的面條在母親的怒視下去別人家的地里干活,父親在別人家地里的勞作沒有一分的報酬,收秋的時候,糧食裝進家里,別人頂多扔給父親一支煙,連句謝的話都沒有,這個時候母親總是憤憤地罵父親賤骨頭,罵被父親管理過土地的人家良心讓狗吃了。
隨著村子里外出打工人員的增多,土地荒廢得越來越多,父親的兩只手忙了這里又忙那里,每天累得腰酸背痛,晚上上炕都費勁,見父親這副樣子,母親咬牙切齒地說,活該,誰讓你閑得沒事生事。
一個人忙不過來,父親開始想辦法,一天,父親去鎮(zhèn)上買豆子,路過東坡飯莊,看見兩個要飯的青年男女守候在飯莊門口。父親眼前突然一亮,停了下來。沖那兩個要飯的招招手,父親說,看你們年紀輕輕的,整天要飯多難堪,不如跟我回家去種地,保管比這體面不說,還餓不著。
要飯的男人以為父親叫他們有什么好事,一聽種地,頭搖得像撥浪鼓,說種地多累,誰不知道種地一年到頭也掙不了幾個錢,還沒有我要飯來得多。
要飯男人的話,讓父親感到驚愕,他沒想到男人年紀輕輕的,寧肯要飯,也不愿種地。就在父親驚愕之余,飯店旁邊擺攤賣菜的中年男人問父親,上哪種地,種一年怎么算?見有人搭話,父親從驚愕中回過神來,上下打量賣菜的男人說,你愿意種地?賣菜的男人說,愿意種,我們就是因為老家地少糧食不夠吃才出來的。于是父親和賣菜的男人攀談起來,通過攀談父親知道了賣菜男人來自四川山區(qū),因為家里窮才出來謀生。然而,賣菜的男人提出的問題,父親沒有細想過,但只要有人愿意種,地不閑著就是好事。父親讓賣菜的中年男人再多找些愿意種地的人,他好回去跟那些家里閑置土地的人家談,父親想讓村子里閑置的土地都有人種,在父親的努力下,村子里大部分空閑的土地都有了歸宿。
土地有了歸宿,父親很高興,割了肉,打了酒,讓母親給做點好吃的。母親也很高興,地有人種了,就意味著父親不用再受累了。
那一晚,父親喝醉了,給母親上了一晚上的課,從他小時候一直說到現(xiàn)在,最后說到糧食,父親大著舌頭把話來回來去地說給母親,母親聽了半天才算聽明白父親的車轱轆話。父親說,不要看我給人家鋤地你心里生氣,也不要看人家不感謝而耿耿于懷,我給人打理土地,不圖回報,我是看到那么多地荒著我心里難受,只有土地里長著莊稼,我心里才踏實,可你就是不懂我。
父親說母親不懂他,這著實很讓母親委屈,母親二十歲嫁給父親,照料父親的衣食住行,對父親照顧得無微不至,處處包容體貼,就拿村人都外出打工來說,誰不知道打工比種地來錢多,看著村子里年年春節(jié)的時候,外出打工的人大包小包地往家運,母親也眼熱,父親不外出打工也就罷了,還無償?shù)亓x務去給人家種地,這真是讓母親想不通,母親認為不是母親不懂他,而是父親對土地的愛大于愛母親。
村子里外包的土地包了沒幾年,因為每畝地的價格提升高昂而沒人再愿意包種。地再次沒人種,這讓父親頭疼的事情,著實讓母親深感不安,她擔心父親還會像從前那樣沒早沒晚地去給別人扛活。但是這次,父親卻沒有這么做,或許是年紀增大,體力不支,或許是他也感到這偌大的一片土地單憑他一個人來種累死也干不清。父親苦思冥想足不出戶,就連我們兄弟幾個說話看電視他都嫌吵了他,我們每天只得悄沒聲兒地不敢發(fā)出任何響動,就連看電視都只能看畫面不能聽聲音,為這小弟很是不滿,我們兄弟幾個只有小弟最愛看電視,他不能滿足于光看畫面而聽不到聲音,因為母親寵愛小弟,又因為年齡太小還不大懂大人的心思,小弟在父親警告了幾次不許發(fā)出聲音后,看得入迷又忘了父親的警告,把聲音調(diào)得像是放廣播,這讓父親很是氣憤,父親從里屋躥出來,揚起手要打小弟,我們都嚇得縮作一團,生怕父親的大巴掌落下來,然而,出乎意料的是父親的手實際上只是在小弟的頭上舉著,根本就沒有落到小弟頭上,父親被正在上演的電視畫面吸引了,電視里正在上演電視連續(xù)劇《西游記》,孫悟空不聽話,被如來佛祖念咒語施法壓在了五行山下,這個畫面讓父親茅塞頓開,他落下高舉的胳膊,用寬大的手掌輕撫了幾下小弟的頭,便興奮地轉身出了屋子。
透過窗玻璃,我看到父親抑制不住地對正在喂雞的母親說著什么,母親聽后,驚訝地抬起頭看著父親,一個勁地搖頭,接著是父親和母親吵了起來,母親重重地把雞食盆子在雞窩上,轉身走到窗前,打開窗臺上的一捆韭菜擇起來,不再理父親。父親追到窗戶前,望著母親的后背呼呼喘著粗氣,但卻是一副決心已定的樣子。
第二天一早,父親便失蹤了,母親街上地里的找了一圈沒有找到父親,便不再找。幾天里母親脾氣煩躁,怒火中燒,罵了這個罵那個,在母親所罵之人中全是外出打工的人家,我不知道這些人家怎么招惹了母親,讓她發(fā)如此大的火氣。
母親火氣消退之后,便開始擔心父親,父親走時什么也沒帶,遇到刮風下雨,母親便對我說,雨下這么大,你爹也不知道會不會讓雨淋著。做了父親愛吃的飯菜,母親又會對我說,你爹在那兒也不知道能不能吃上可口的飯菜。
我爹上哪里了?我問母親。
不知道,失蹤了。母親忽地拉下臉,又來了火氣。
父親在家人和村人的眼里失蹤了十余天,誰也不知道父親去了哪里,只有母親一個人知道,但紙包不住火,父親去了五臺山的消息最終還是不脛而走。
六月,新的小麥下來的時候,父親和母親一起把晾干的小麥磨成白面,臘月的時候,父親讓母親用新的白面蒸幾鍋饅頭,說是要給外出打工的人家送去。母親不同意,說,憑啥自家白花花的饅頭白送人。父親說,也不白送,我要念咒施法讓他們回來種地。父親說時一臉的嚴肅,母親可能被父親從未有過的嚴肅震住了,也可能潛意識里母親也希望能有什么辦法讓那些荒著的土地長上莊稼,母親在愣了片刻之后,順從地和面抱柴生火蒸饅頭。很快鍋里的水沸騰起來,發(fā)出咕嘟咕嘟的響聲。父親席地而坐,雙手合十,兩眼微閉,口中念念有詞。看著父親施法,母親和我們躲在門外遠遠地看著,生怕打擾了佛法的神圣。
母親從上午一直忙活到近黃昏,蒸了十鍋饅頭,父親席地打坐施了十次法,傍晚的時候,父親吩咐我們兄弟幾個把新饅頭分別給外出打工的人家送去,因為是父親施了法的饅頭,我們兄弟幾個送得格外莊重,生怕由于我們的不敬而減弱了父親的法力,讓父親的法力失去威力。
我們一家人惴惴不安地過完年,轉年春上,果然有一些人家沒有出去打工,而在開春時去整理土地,這讓我們一家人都松了一口氣,父親說法力還是不夠,應該讓他們都留下來種地才好,母親望著父親說,哪有剛開始就那么靈驗的,這就知足吧。
那天,母親路過陳六指家的麥地,見陳六指的老婆正在給麥子施肥,母親便夸起陳六指家的麥子長得好,母親說,瞧這麥子綠得像綢緞似的,看著心里頭就喜歡,還得說地有人打理,你對地好,地也不會負你。
陳六指老婆說,誰說不是這個理,你說也怪了,我和六指過完年說什么也不想出去了,就想待弄這地,往年沒過完正月,我們倆人的心就像揣了兔子似的想往外跑,今年真是邪了。
母親說,是呀,是這樣呀。便低下頭,不再說話。
其實出去也沒什么好,雖說掙點錢,可不夠受氣看人臉色的。陳六指老婆邊說邊用力地把手里的化肥拋了出去,白色的化肥在母親和陳六指老婆之間像下了一場白色的雪。
聽說年前你家三車去五臺山學本事來著,會施法念咒,真有這事?陳六指老婆問。
他會施什么法,那法那么容易學會,他要會施法還在這待著,還不留在五臺上當和尚。母親矢口否認。
說也是哈,要是去了一趟五臺山就會施法,那去五臺山的人多了,天下還不亂了。陳六指的老婆笑了一下。
盡管母親矢口否認,但父親會念咒語的消息還是在村子里傳了開來。
這一天中午,我們?nèi)艺诔晕顼,院門被一腳踹開了,父親和母親不約而同地循聲望去,見王巨才扯著兒子怒氣沖沖地進了院子。見到王巨才,父親一愣,在父親記載的外出打工人員的花名冊里,王巨才是吃了他的饅頭沒有留下來種地的,這會兒怎么突然回來了。
巨才,你這是?母親望著怒氣沖沖的王巨才問。
問你男人,全是他干的好事,王巨才伸手指著父親。父親則一臉困惑地望著王巨才。
還跟我裝,你送的饅頭是不是念了咒了,我兒子吃了你送的饅頭說什么也不上學了,非要在家種地。
饅頭,饅頭你沒吃?父親一下子從椅子上站了起來。
這慫孩子說好吃,就全都給吃了。
父親聽了這話,一屁股重又跌坐在椅子上。
我家三車哪會施法,他哪有這個本事呀,是不是這孩子自己不想上學了找轍呢,母親見狀忙為父親辯解。
我兒子書念得好好的,會不想上學?你說葉三車不會施法,你問問你兒子。王巨才一指小弟,他跟我兒子說他爸在饅頭里念了咒語。
所有人都把目光投向小弟。
春生,是你說的?母親犀利的目光箭一樣刺向小弟,小弟怯怯地低下頭。
我讓你胡說八道。母親一巴掌狠狠地扇了過去,一聲脆響過后,小弟的臉饅頭一樣腫了起來,院子上空飄著小弟委屈的哭聲。
父親坐不住了,對王巨才說,是我念了咒語,但我只會念,不會破解。除非你去種地,換你兒子上學。
葉三車,你這老東西,你以為你愛種地,別人都愛種地嗎,我呸,王巨才直呼父親的大名,一口唾液啐到父親臉上。
王巨才,你要干嗎。母親跳起來,沖到王巨才跟前。
我要干嗎,你斷了我兒子的前程,咱誰也別想好過。王巨才彎下腰,雙手一用力掀翻了我家的飯桌,桌上的盤碗稀里嘩啦地在半空飛舞起來,其中一只盤子在飛舞中砸傷了父親的額頭。
王巨才,你竟敢掀我家桌子,從來沒有受到過這種欺負的母親大叫一聲,像只母豹撲向王巨才,對王巨才又踢又抓。王巨才躲閃著母親的攻擊,拉著兒子退向大門口,邊退邊大罵父親是害人精。
王巨才走后,母親轉回頭看到父親頭上臉上血呼啦的,失聲地奔過去,慌忙在前襟撕下一條布,雙手哆嗦著為父親包扎。父親頭上纏著一圈花布,看上去很滑稽。
止住了父親頭上的血,母親一屁股癱坐在地上,哭天搶地地指著父親說,你這是圖個啥呀你。
王巨才到底沒有掙過父親,掀完父親的桌子后,王巨才回家替換了種地的兒子。
一時間,父親在饅頭里念咒語的消息像風一樣傳遍了整個村子,村人褒貶不一地談論著父親,見到父親他們面子上賠著小心,生怕一不留神得罪了父親,父親念了咒語讓他們遭殃。
實際上父親被砸破頭后,母親嚴禁父親再念咒語,母親認為父親的咒語傷人害己,按照母親的邏輯,父親如果不念咒語,頭就不會被人打破,母親對父親說,你是人,不是神,你管不了人間那么多事,你只管好自己,管好這個家就行了。
對于母親的勸告,父親沉默不語,我和母親都以為傷破頭事件對于父親是個不小的打擊,他會從此不再多管閑事念他的咒語,然而,我和母親都想錯了,父親之所以表現(xiàn)得這么乖巧,那是因為村里的土地沒閑著,倘若村里再有閑置的土地,父親不會袖手旁觀,父親一定會行動起來,那時母親的勸告就如同一張廢紙,對父親起不到任何作用。
這一年秋天,村子里趙志家外出打工的二閨女,用打工的錢為家里蓋了一座三層小樓,這小樓在村里鶴立雞群,讓村里人眼饞羨慕,嘖嘖稱贊之時,心又開始蠢蠢欲動。他們普遍認為還得出去,只有出去才能掙到錢,于是轉年春上,村子里又出現(xiàn)了三五成群拉家?guī)Э诘耐獬龃蚬とサ漠嬅妗K麄兛钢蟀“男欣,搬家似的行走在村路上,就在這些人興沖沖地走到村口之時,猛抬頭發(fā)現(xiàn)村口的老槐樹下站著一臉嚴肅的父親,因為槐樹下的地勢高,父親居高臨下地看著村路上行走的人,那樣子像個首長在檢閱部隊。
見這一行人走到跟前,父親走下土坡,擋在這行人的面前說,我勸你們還是別出去了,你們出去了地誰種。
我們管它誰種,種地能掙幾個錢,能蓋樓?為首的王巨才板著臉,毫不客氣地說。
不種地早晚會被餓死。父親說。
沒有錢早晚會被憋屈死。王巨才說。
當年你奶奶就是被餓死的。父親想翻出多年的老皇歷說服王巨才。
別提老皇歷,現(xiàn)在我就知道有錢就行,有了錢什么都能買到,沒有錢才能被餓死。王巨才不耐煩地說。
就是,這年頭有錢就是爺爺,沒錢當孫子都沒人要。
你不讓我們出去,你給錢?
我們出去了,不是有你嗎,地你給種了我們放心。
……
見父親左三右四地阻擋,人群里發(fā)出共同抵抗的聲音。
父親被眾人的話噎得一時語塞,瞪著眼看著眾人,眾人以為父親要念咒語,推開父親奪路而逃。父親站在村口,呆呆地望著匆匆逃向公路的人群,眼睛里流露出一種無限的憂傷。父親帶著這種憂傷回到家,母親對父親的憂傷更加賠了小心,她怕父親再重蹈覆轍。因了父親的這種憂傷,弄得家里的氣氛很沉悶,每個人臉上都是郁郁寡歡。只有小弟不涉世事,跑過去問父親,看到那些人出去為什么不施法攔住他們?因為當天小弟放學正巧碰到站在村口的父親。對于小弟的問話,父親不語,臉上更加憂傷。
那天晚上,父親又喝了酒,而且喝得酩酊大醉,喝醉了酒的父親,說了很多的話,他埋怨那些出去打工的人目光短淺,只知道錢;埋怨時下的社會讓人心變得浮躁了;埋怨自己沒本事不能為土地做更多的事情……后來父親的面孔變得猙獰恐怖,他醉眼朦朧地把母親當成了那些外出打工的人,父親瞪著一雙血紅的眼睛,指著母親說,你這個敗家子,不把土地當回事,早晚有一天你會被餓死,老天爺不會饒了你。我和母親費了很大勁才把發(fā)瘋的父親按倒在床上,讓父親睡下。躺在床上的父親臉扭曲著,嘴里還在高一聲低一聲地叫罵。
安頓好父親,母親打發(fā)我們睡下,獨自一個人坐在院子里,酒醉的父親倒出的話,讓母親很是傷感,原來父親失蹤十余天,根本就沒有去五臺山,更不會什么咒語,只不過是去臨縣姑姑家待了些日子。母親認為父親欺騙了她,母親覺得她真的是不懂父親,她覺得父親是村里人中的異類,他跟村里人不合拍,父親因為土地的奇思妙想和咒語游戲,像極了一個不成熟的孩子的做法,簡直令人恥笑。母親坐在院子里,對著月光不停地嘆氣,以至于她的沉重影響了夜空,使得月亮躲進了云層里不肯出來,天空陰云一片。
村里的土地又開始大面積地變得雜草叢生,父親看在眼里,眉頭擰成了疙瘩,然而隨著年齡的增長,父親再也干不過來,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大片的土地荒蕪下去。父親不再幫別人種地,這倒稱了母親的心愿,母親再也不用整天看賊似的看著父親。然而,誰也沒有料到,有一天父親卻突然病倒了,不吃不喝在床上躺了一個月,人瘦成了皮包骨,蓋上張紙就成了死人一樣。母親帶著父親大小醫(yī)院看到了,也沒有查出父親患了什么病,就在母親對父親的病失去了信心的時候,父親卻奇跡般的好了起來,望著父親瘦得麻秸稈兒似的雙腿綿軟地在地上移動,母親嚇得哭了起來,她以為父親的病好起來是回光返照,用不了多久父親就會離開她離開這個家。直到父親的氣色漸漸好轉,重新行走自如,母親懸著的一顆心才放了下來。
病好后的父親變得沉默寡言,每天都是盯著一個地方發(fā)呆,誰也不知道父親在想什么,父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你上前跟他說話,他要么不理,要么就是嚇了一大跳,雙眼驚愕地望著你。對于父親的這種狀態(tài),母親懷疑是父親的精神出了問題,母親為此和我商量,打算把父親送到精神病院去,我也怕父親這樣長久下去,腦子真的出現(xiàn)了問題,耽誤了最佳治療時間,而同意把父親送到精神病院治療。
就在我和母親決定把父親送到精神病院去的前一天,父親卻失蹤了。
我和母親找遍了街頭巷尾,田間地頭,都沒有父親的影子。找不見父親,母親的精神支柱一下子垮塌下來,她癱坐在地上,鼻涕一把眼淚一把,責怪是自己害了父親,說她早就該把父親送到精神病院去,那樣的話父親就不會失蹤。說父親活不見人死不見尸,讓活著的人揪心扯肺,生不如死。說這是父親對她的懲罰。哭夠了,母親吩咐我們兄弟幾個出去貼尋人啟事,她自己則打電話給親戚朋友詢問父親的下落。
一天、兩天,沒有父親的消息,一月、兩月,仍舊沒有父親的消息,我們一家被陰云籠罩著,每個人心頭上都被壓上了一塊大石頭,沉重讓我們喘不過氣來。這樣過了半年,所有人都認為父親不會有消息了,突然有一天,一個外出打工的人回來說,在五臺山看見過父親,母親聽了一驚,然后慌忙吩咐我去找,我連夜坐上火車奔向五臺山,結果連父親的影子都沒找到。后來,又有人說在終南山曾見到過父親,母親便又吩咐我去找,只要有人說在哪里見過父親,母親就會派我去找,但找的結果仍舊讓人失望。
這一年,我們所居住的村子被占,全村老少全搬進了樓房,母親要了一層,并在一層的陽臺上種上了父親喜歡的莊稼,豆角、黃瓜、玉米、小麥、高粱……一盆一盆地擺滿了陽臺,陽臺上簡直成了莊稼地。母親說,村子沒了,如果哪天父親歸家,找不到家,看到這些莊稼,就會準確無誤地找到家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