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雀很快就飛走了,大片的云集聚在天邊仿佛正在謀劃著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偶爾有風(fēng)旋下來落在水流里,水面便有些凹凸不平起來,像一只巨大的胃在慢慢吞噬那些從四周散落下來的氣流。那個已被風(fēng)塵浸透了的木風(fēng)箱,仍舊躲藏在長滿了荒草的土墻一角,喘息著,呻吟著,似乎距我很遙遠,又仿佛在我的跟前。每當(dāng)秋風(fēng)瑟瑟的時候,它就從地洞深處緩緩地走了出來。
1999年的那個秋天,溝里一片蒼茫,煙云繚繞,鳥聲動人,四周原野陰森寂靜,草叢深處,蟲子交媾的悅耳聲音讓大地不停為之震顫,空氣里飄浮著一股股黏稠濕熱的味道。男孩就趴在地面上,看地上的一只螞蟻。很久了,他就這樣一直看著,看著,從出生的那日一直看到了1999年的秋天,仿佛時間并沒有過去多少,時光僅僅是在這里打了一個不響不亮的噴嚏。
我這么講,你可能覺得不可思議,認為這是一種比較狡猾的敘述方法,搗亂了你的思維,往黑暗的方向走。沒錯,這正是我的目的,因為如今那個少年早已長大了,他的嘴唇上面肯定也長出了一層毛茸茸的并不怎么堅硬的胡須。少年還曾給我端過一碗玉米糊糊,跟我一起掏過鳥蛋,他曾多次當(dāng)著我的面將生鳥蛋打碎,然后捏著蛋殼將蛋液倒進了嘴里。
他什么也沒有向我說,我猜想他應(yīng)該早把這些事情忘干凈了,誰會去留意那些輕盈的夢囈呢?所有光滑的、澄澈的東西終會變得清淡而黏稠。十六年后,也就是今天,我給那時的少年打過一個電話,當(dāng)然了,結(jié)果你是知道的,我并沒有聯(lián)系上少年。少年給我留下的電話號碼早已成為了一堆散亂的阿拉伯?dāng)?shù)字。那個青澀的、整天陰著臉的少年,果真在我的腦海里,打上了一層暗紅色的斑跡,成了亙古不會再變的少年。
我打算給少年寫信,希望借用這樣的方式能夠找到往昔那些歡快或者悲傷的記憶。在某個月圓之夜,我趴在炕上,取出一沓暗黃的信紙,然后信馬由韁盡情發(fā)揮了起來,天上的白云,地上奔跑的野兔,還有野蘑菇,蟑螂,老鼠,蚯蚓,蟈蟈,金錢豹,都被我一筆一劃用心寫了進去,我想起什么就寫下什么,想怎么寫就怎么寫,筆尖在紙面上沙沙跳躍著,我的筆速根本攆不上我的思緒,寫著寫著,我的眼淚便流了出來,緊接著,鼻涕也淌了下來。至此我才發(fā)現(xiàn),原來寫信是一件很痛快的事情。
在這之前,我從來沒有找到過諸如這般令我酣暢淋漓的手段,我所有想對少年說的話,原來一直在心中擱淺,并未因為骯臟的夢境而讓它變得不堪入目。寂靜的夜晚,月光透過木窗落在地面上,經(jīng)過層層反射,被編織成一個個斑斕的虛影,我感覺全身上下的筋骨不停地響動然后酸啦吧嘰地讓我感覺頭腦異常沉重。
信,慢慢寫好了。地址該寫哪里呢?
在少年田園詩般又充滿童話故事的早期,我作為他要好的伙伴,我們倆一起上山打虎,劈柴砍樹,挖藥搬石頭,自然這都是我們理想中的事情。那時候,我的理想是能夠擁有一把性能良好的弓箭,能把屋頂那只可惡的貓頭鷹射下來。少年的理想則有些遙遠,至少在那個時候是過于離譜的。少年想做一位昆蟲學(xué)家。當(dāng)然了,少年能萌發(fā)這樣的理想,他自然是有某些天賦的,比如,他閉上眼睛隨便摸摸一只昆蟲,就能判別是只什么蟲子。起初,少年的這個特異功能讓我大為吃驚,我整天和他待在一起,讓他識別昆蟲的種類,可到后來,時間久了,這種簡單的游戲再也引不起我的半點激情了,我很少和少年玩起這個游戲。此后,少年便顯得有些孤獨了,常常一個人坐在野地里看遠山。
那時候,少年也經(jīng)常沉溺于一個相對愉快的幻想中,用相對這個詞,并不是我在敘述上有些猶豫,而是我想在這里說明,雖然少年沉浸在愉快的幻想中,但是相對我們而言,少年的情緒依然是孤獨的。他在自己的幻想中,與眾多的昆蟲躺在一起,他側(cè)轉(zhuǎn)過身,翻開身邊的石塊,然后靜靜地聽昆蟲的歌聲。
在我回家之前,少年會以一種超然的眼光,盯著地面上那些移動的光斑和昆蟲,他在想象著它們內(nèi)在的世界。而在我回家之后,少年身上所發(fā)生的事情我自然是不能夠知道的。我印象很深刻的一次,是在我花了很大氣力才找到少年的那會兒。我像一朵黑云突然降臨在了少年跟前。當(dāng)時的情景是這樣:少年爬在地上,手臂和雙腿都高舉了起來,嘴里還不停地發(fā)出奇怪的叫聲。后來我才知道他是在模仿旁邊那只黑色甲蟲的動作。
我的出現(xiàn)讓少年顯得有些局促不安,他的脖子憋得通紅,也忘記了把手臂和雙腿放下來,就那么呆呆地看著我,我不知道該說些什么。我和少年足足對視了有好幾分鐘,少年才緩緩放下雙臂和雙腿,然后輕輕地擺了擺頭,又用手拍了拍身上的灰土。少年說,你是不是討厭我?我沒有立即回答少年的問題。少年接著說,別人都說我是一只奇怪的臭蟲子,只有你沒有說過。
少年的話多少讓我有些感到慚愧。因為事實上我也經(jīng)常在心里說少年是只臭蟲子,整天學(xué)屎殼郎的動作,可是我從沒有像別人一樣整天將這些話掛在嘴上。少年說“只有你沒有說過”這句話的時候,我故意轉(zhuǎn)了轉(zhuǎn)脖子,將目光定在了旁邊的木頭樁樁上。
我和少年從山坡上面一起跑下了溝底,溝底有很多洋槐樹,樹長得很開闊,地上鋪著一層厚厚的葉子,頂層松軟干燥,往下是潮濕的底部,里面藏了不少的蟲子,它們分散開來,各自待在自己的家里,這個比喻是少年以前告訴我的。少年跪下來,用手撥開了很多的葉子,他的手指光滑而細長,往地上那么輕輕一放,好幾只形狀有些怪異的黑色蟲子便跑了出來,圍住他的手指撒著歡兒,在你看來,這肯定有些不可思議,但這就是事實。少年就是這么一個具有奇異功能的人。
等那些藏身在腐葉層里面的蟲子全部都跑出來的時候,場面便有些宏大了,氣氛就有些熱烈了起來,暗褐色的樹葉在我和少年的跟前掉下來,在這樣的背景下面,我和少年似乎走進了一段離奇的故事里面,沒有什么情節(jié),連主人公都沒有的故事。故事的本身就散發(fā)著某種極為迷人的味道。這一塊小樹林,位于溝底,其中幾棵一直歪扭著身子,菌類從它們的根部生長了出來,絨毛上面沾著清涼涼的露水。
露水般的故事?也可以這么說。
少年的腦子里布滿了各色的昆蟲:飛蛾,瓢蟲,蚯蚓,蟈蟈,或許還有一些叫不上名字的蟲子。自然它們身上有著某種難言的、隱蔽的黑色物質(zhì),可能是些講不清楚的故事,是它們一開始便引起了少年的注意,少年的思維常常跟著蟲子們一起跑偏。有時候是在夢里,有時候是在奔跑的時候,有時候老師正在講臺上動情地講著課,少年的心卻飛走了,飛到了野外,飛到了蟲子額頭上那長長的觸角下面。少年的思維是和蟲子們緊緊連在一起的,他早已對蟲子們產(chǎn)生了某種黏稠的感情成分。它們,或許不再單單是一種簡單的物種了。
我曾親眼見到過少年和蝴蝶說話,他靜靜地趴在一只白色的蝴蝶跟前,朝著蝴蝶說各種各樣的話,話語極其混亂,我是沒有辦法聽懂的。他說了幾句后,蝴蝶忽閃忽閃了翅膀,似乎也向少年道明了什么令他欣喜的消息,少年笑了。少年平常很少笑,就是笑,也是那種很茫然的笑。我的伙伴們沒有一個喜歡少年的,少年的時間都花在了蟲子身上,他和蟲子們一起做游戲,說悄悄話,睡覺。
秋天的溝坡,蕭索荒涼,四處有人放火,少年躺在枯黃的草叢中,鼻翼上的干草稍稍被少年呼出的氣流弄濕了,少年的眼淚突然流了下來,一滴接著一滴,沒有一點兒規(guī)律。此時此刻,我并不明白到底發(fā)生了什么,少年為什么會突然流下眼淚,只有鬼知道。莫非少年生下來就是一個憂傷的少年?或者說少年的身上從一開始就長滿了憂傷的細胞?少年簡直像是一個難以解開的謎團。少年常常坐在門口的石礅上發(fā)愣,他的雙手托著下巴,目光有些呆滯,就盯住眼前的那棵柿子樹看,看一會兒,他的眼睛就眨巴一下。有天,少年突然覺得自己應(yīng)該離開這個地方,去一個很遠很遠的地方,那里沒有別人,也沒有藍天白云,實際上少年最討厭的就是藍天和白云,比起這些,他更喜歡陰天,黑云壓城的感覺,窒息得無法喘息的感覺。他跟著那輛陳舊破爛的、并且局部地方已經(jīng)開始掉漆的拖拉機出走了,拖拉機開得并不怎么快,但是他依然跑著,他始終沒有離開拖拉機的影子。拖拉機是誰開的,他并沒有注意到,他僅僅希望能夠離開,離開這個蕭索凄涼的地方,這個地方讓他過于憂傷,他的憂傷就像一片汪洋無際的大海,隨時都可能將他掀翻在地上。他跟著拖拉機一直走啊走啊,直到穿過了溝坡,進入到了一片開闊的地方,在一棵桐樹跟前,有著一池綠得發(fā)黑的池塘,他二話沒說就跳了進去。他在里面四處游蕩著,清涼的水迅速便淹沒了他的身影,他在心里面不住地呻吟著,那種放松愉悅的感覺,似乎是立在溝邊對著對面的山羊大聲喊叫。隱隱中,他看見了遼闊的戈壁灘,看到了自東土大唐而來去往西天取經(jīng)的駝隊,駝鈴聲清脆悅耳,他的眼睛一眨,駝隊就變成了白雪皚皚的房屋,啊,原來他已身處黑龍江的大山深處,他呼吸得很急促,顯然這個地方空氣非常稀薄,他將披在身上的厚棉襖輕輕脫了下來,然后掛在了一棵白樺樹上,那棵白樺樹便立即變成了秀麗的山景,山的頂端,云霧繚繞,宛如仙境,他的腳下,流水潺潺,偶有幾只動物從樹林中逃竄而過,他并沒有聽到槍聲。少年在尋覓,拖拉機早已消失了。故事很不完整,零零碎碎,少年自己是清楚的,就在這時,一片樹葉晃悠悠地從空中打著旋兒緩緩落了下來,落在了少年的頭頂上,少年覺得頭皮有些發(fā)痛,他用手摸了摸,頭頂生出了一個不小的肉疙瘩。少年醒了。他發(fā)現(xiàn),原來他自己還在門口的石礅上坐著,動作并沒有因為幻覺而改變一分,這一刻,少年的心中隱隱有些發(fā)酸,他開始懷疑起了秋天。懷疑秋天?懷疑它的季節(jié)性?好吧,誰讓他是一個無知的少年呢。
既然少年懷疑起了秋天,那也許秋天真的出了什么問題,這是我自己琢磨到的,任何事物都有錯誤的可能。比如我曾跟我的母親面對面著罵,我罵母親一句臟話,母親則用力撕一下我的嘴,母親越撕我越罵得兇,最終的結(jié)果,當(dāng)然是以我腫脹的嘴巴而告終,而其時,我依然認為是母親的錯。往往在這個時候,少年就悄悄站在門口看著,他一句話也不會說,偶爾會扔一塊土疙瘩到我家的院子里,他就是這么個很沉默的少年,打小就這樣。
對了,忘了告訴你,少年是沒有母親的。少年曾經(jīng)在和我做游戲的時候,突然對我說了一句話:我也想被你娘撕一撕嘴。我撲哧一下笑了,我的笑,并不是覺得少年傻,而是因為我覺得他真正的和我站在了同一條戰(zhàn)線上。你想想,如果不是和我在一條戰(zhàn)線上,如果不是承認我母親的錯誤,他怎么會想著被我母親狠狠地撕嘴?
那個季節(jié),母親常常將洗干凈的被單展開掛在晾衣繩上,而我和少年則整天藏在被單里面,我倆用被單隔開了兩個獨立的世界,一個屬于我,另一個屬于少年。我們跳起來,用手指夠到晾衣繩,然后仔細聆聽那些在背后滋滋響動的甜美聲音,我將耳朵豎起來貼在少年的屁股上,少年把耳朵立起來貼在床單上,我倆在自己的世界里開著屬于我們的火車,然后一路高歌,向著遙遠的東方一起出發(fā),少年走著走著便輕輕地飛了起來。
我看見他的身上長成了一雙漂亮的翅膀,雖然有些稚嫩,卻顯得非常干練有力,那是一雙有些發(fā)綠的翅膀,和知了的翅膀差不多。少年飄著,飛著,身后青煙陣陣,灰塵飄飄,我貼著地面呼吸,如同少年的影子,我們一起飛啊走啊飄啊轉(zhuǎn)啊跑啊吃啊喝啊啃著骨頭啊看著滿天飛的玉米花啊還有那些散發(fā)著香氣的棒棒糖啊四處彌漫著歌聲四處傳來秦腔的碎音啊那就是我和少年奔跑的軌跡啊我們再也不用成為小偷啊什么水啊蟲啊碌碡啊手扶三輪車啊蘋果地雷炸彈啊弓箭啊射死了貓頭鷹啊飛啊飛啊到了一片空曠的地面上啊少年啊老爺爺啊呼嚕爺啊響個悶雷能打死不養(yǎng)爹的不孝子啊。
我和少年沒有瘋。我們僅僅是短暫的離開了時光,只是偶然步入了荒蕪的沼澤池里,我倆接受了上帝的洗禮,經(jīng)歷了短暫的死亡,佛祖離我倆如此近,以至于少年的手指都碰到了佛祖的大鼻子和眉毛。
雨,說來就來了。那時候,雨確實下得很頻繁,也可能雨的量根本就沒有變化,但那個時候,一場不大不小的雨都會被我和少年當(dāng)作傾盆大雨。地里的西瓜梁子上蓋著的那層薄薄的透明塑料,在下雨后,便留下了灰塵的一道道痕跡,低洼處,雨水聚集在一起,里面很多的小蟲子,最常見的是那種白色的蟲子。空氣中的微小顆粒慢慢形成了一層油亮的污垢,夜晚來臨的時候,它便悄悄地閃閃發(fā)光。
這樣的夜晚是專屬我和少年的,我們坐在一起,并不怎么說話,僅僅需要安靜地坐著,看著那些小蟲子在水里來回游動,少年的思維很快就拋錨了,跑到了很遠很遠的地方。少年蹲坐在唐古拉山上,眼睛圓鼓鼓的,四周稀薄的空氣因為少年的到來早已凝固在一起了,少年不再需要算那些沒完沒了的算術(shù)題,不再去抄那些干巴巴的生字了。
少年本身就是一個奇妙的生字,躺在青石頭下面,微微閃著光亮,如果有人來了,這個閃亮的生字便隱起自己的身份,對著月色吹氣,直至臉憋得通紅。少年的性格有些固執(zhí),有些冷,我猜想可能與季節(jié)有關(guān),比如在春夏兩季,少年的話語便相對多了些,還能給我講講有關(guān)昆蟲的童話故事,什么吐泡泡的蟈蟈呀,放風(fēng)箏的蜘蛛呀,少年說起這些話,總有種滔滔不絕的感覺。但是,當(dāng)秋冬兩季來臨的時候,少年就很少說話了,一個人坐在坡地上,跟著霧水一樣,一點點蔓延開來,然后蒸發(fā)掉。
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少年竟然開始寫起了詩。起初我并沒有注意到,少年行蹤詭異,有時躲在黑屋子里,有時坐在房頂上,大多數(shù)時間他一個人就那么靜靜地坐在山坡上。發(fā)現(xiàn)少年寫詩這件事時,我著實被震到了,我在少年家墻上的窯窩里,找到了一沓廢舊的紙煙盒,我悄悄拿了出去,夜里偷偷在昏黃的燈光下鋪了開來。上面滿是用鉛筆寫下的話語,當(dāng)然,當(dāng)時我并不知道那就是詩句。
少年的詩句大多很簡單,比如:蟲子跑了/鳥兒沒有吃到東西/鳥兒會餓嗎/蟲子跑吧/不跑你會被吃掉的。像這樣的詩句少年寫了很多很多,我現(xiàn)在也沒有辦法全部寫出來,很長一段時間我也沒有辦法明白少年的詩到底寫了些什么。
有次作文課,少年因?qū)懺姳焕蠋熀莺莸嘏u了一次,原因很簡單,少年在偌大的作文紙上只寫了幾句話:月光下面的蟈蟈/有些孤獨/它自己躲在一邊/暗暗地流著眼淚。到現(xiàn)在我說起這些話時,早已忘記了老師當(dāng)時布置了什么樣的作業(yè),我為自己還能記起來少年的這幾句話而感到有些欣喜?缮倌戤(dāng)時就沒有那么幸運了,語文老師狠狠地罵他是個弱智,詛咒他這一輩子都不會有什么大的出息。我當(dāng)時在心中不住地問自己,難道就僅僅因為他寫了這樣的幾句話嗎?
莫非,少年是個詩人?
我笑了,那個時候我確實笑了,現(xiàn)在我也笑了。時間原來僅僅在這里打了一個結(jié),并沒有往前或者向后延伸,歲月啊,原來是這么庸俗幼稚,也有不更新的時候。那個秋天,是少年的秋天,昆蟲的秋天,詩歌的秋天,秋天不再回來,秋天再不回來,秋天始終都是秋天,就像少年,仍然是個沒有長大的少年。
此前,少年曾多次出游,當(dāng)然時間基本都是在夜里,也都是起于冗長的幻覺。飛蛾圍著昏黃的燈光飛來飛去,鋸末被微弱的氣流輕輕帶了起來,墻上的壁虎一動不動,木板成堆放在一起,散發(fā)出溽熱的好聞的味道。少年坐著,或者蹲著,在臺階上,家里的臺階都是青磚臺階,硬硬的,涼涼的,少年的屁股下面如壓了一只蚯蚓。
少年的爺爺一直在忙,很少會停下來,少年目光一直對著爺爺,爺爺一會兒將木推把順著放在臉上磨,一會兒又拿起墨斗在木板上打幾條黑線。少年看得認真,他說,爺爺,臉割不傷嗎?爺爺笑著說,瓜娃,反著磨呢,正磨的話,爺爺臉就不見了。說完,爺爺咯咯笑了。
少年沒笑,少年的腦子里出現(xiàn)了很多奇怪的想法,少年覺得有些不可思議。他在努力地想反著磨和正著磨有啥區(qū)別,他一直也沒有想明白。旁邊的那只飛蛾仍一直在飛,直到被燒死了為止。
很多類似這樣的事情,我只有躲在安靜的夜里,聽著周圍蟈蟈的叫聲,任由月光漫下來,我才能想起來這些瑣碎陳舊的事情。我將它們一點一點用筆記下來,抄在本子上。我的情緒一直很激動,好像我在某個迷人的早晨做了件什么了不起的事情,而事實上,我并沒有干什么。
我只是寫了一封沒有地址的信而已,我該把它寄到哪里?或者說我該怎么才能尋找到昔日的少年?
街邊的桐樹綠得快要掉下水來,我的動作很遲緩,這當(dāng)然與我臃腫的體重有關(guān),呼吸急促,腳步無力,這就是如今的我。我把手舉起來,在空中來回搖晃了一下,空氣并沒有因我施加的氣流而改變了方向。我對旁邊的黑影來回解釋我的行徑,然而它并沒有理解我,投給我的則是無盡的鄙夷之情。
該出來了吧?我說。沒有回聲。在我的意識里,我這些天一直被少年纏繞著,我時時刻刻在夢里想這件事情,我也常常在想要是某天少年突然出現(xiàn)在我的面前我該怎么辦?可到如今,我也沒有見到他。想了很長時間了,某天的某個夢里,他出現(xiàn)了,我漸漸發(fā)現(xiàn)原來他就是那個跟我一起長大、一起穿著破襠褲爬柿子樹的少年。他是不是另一個我?
夢書奇景哇。
如此說來,光陰還不是我們想象得那么快,我還能想起這么多的事情。那個少年,是不是該早已忘記我了。
在我的想象里,他應(yīng)該還穿著破襠褲,偶爾寫兩句詩,坐在溝坡邊,對著公羊使勁叫喚,他的卵蛋凸在外面,村里的二伯經(jīng)常擋住他要摸摸他的卵蛋,他嚇得臉色蒼白,哇一聲就跑開了。他常常蹲在樓板上,撒一泡尿,然后躲在暗處看誰會坐在他的尿液上。他也經(jīng)常躺在地上,看著天,想著他自己什么時候才能走上月球,跟他的蟲子們一起,跑啊叫啊。
直到月亮出現(xiàn)了,天黑了。
我仍然走在馬路上,手里捏著一封陳舊的信,找不到該投放信封的郵箱。我該去哪里,去哪條街,才能找到昔日的少年,才能找到那個孤獨抑郁的孩子。一股風(fēng)吹起,吹跑了我手中的信,我并沒有跑開去攆。我想少年可能來了,他帶走了信封,是這樣嗎?少年,你看見我寫下的這些歪歪扭扭的文字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