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和下西洋帶回來了什么
歷時近三十年，往來三十余國，鄭和七下西洋從事的海外貿(mào)易，成果無疑是驚人的。鄭和取回的寶物，大概是一個什么概念呢?
先看一筆收入賬。明王世貞(1526-1590)《弇山堂別集》載：“其次則內(nèi)官監(jiān)太監(jiān)鄭和，以永樂四年率師二萬七千人駕海舶齋敕諭金帛行饋西洋，瑣里，暹羅等三十余國皆隨使入朝，所奉獻及互市采取未名之寶以巨萬計。”
明梁莊王出土文物
“巨萬”，極多的意思。古代文人，喜歡用形容詞，不習慣用數(shù)量詞，記物如此，涉及人命的記錄也是這樣。張獻忠在四川殺人，《明史》記載是“殺男女六萬萬有奇�！薄傲f萬”就是“六億”，全國也沒有這么多人。沒辦法，古代的文風問題。
再看一筆支出賬。明嚴從簡《殊域周咨錄》載：“(劉)大夏在旁對曰：三保(鄭和)下西洋費錢糧數(shù)十萬，軍民死且萬計�？v得奇寶而回，于國家何益!”
“數(shù)十萬”，支出明顯太小。劉大夏時任車駕郎中，無法掌握鄭和取寶的總體情況，他說的“數(shù)十萬”只是下洋官兵的糧秣費用，應該是相當準確的。
王士性(1547—1598)《廣志繹》的記載，則更具體一些：“國初，府庫充溢，三寶鄭太監(jiān)下西洋，赍銀七百余萬，費十載，尚余百余萬歸�！�
“賞賚”與“白送”，是兩個不同的概論。白送是有去無回，賞賚即賜賚貿(mào)易，是禮尚往來，對方回贈的款物一般與之相等，或者略少。預算七百余萬，結(jié)余百余萬，賞賚總額即六百萬兩白銀，可以視作鄭和西洋寶物的價值，但只是一部分。
明梁莊王出土文物金盂
鄭和西洋取寶的另一種方式，是雙方直接互市。這種互市貿(mào)易，在交易遵循的是等價交換，回到大明則升值數(shù)倍，其中蘇木達到了五十倍。如果鄭和西洋取寶活動中，互市貿(mào)易與賜賚貿(mào)易額大體相當，西洋寶物的總價值應該超過一千萬兩白銀。可惜，這個數(shù)額無法統(tǒng)計，只能向王世貞前輩學習，用“巨萬”一詞予以形容。
價值“巨萬”的西洋寶物，最終都去哪兒了呢?這個問題相當復雜，算法的不同，自然得出絕然不同的結(jié)論。
云錦
反對鄭和下西洋的代表人物是“二夏”：劉大夏認為寶物再多于國家無益，夏原吉認為寶物奢靡于國家有害。就“財政專業(yè)”而言，夏原吉是戶部尚書，屬于內(nèi)行;劉大夏是兵部郎中，屬于外行。常理上講，應該夏原吉正確。事實上，劉大夏是正確的。
正確的原因，是西洋寶物進了“內(nèi)庫”，而不是“國庫”。后世疑議鄭和下西洋的諸多文人，立論的依據(jù)就在這里。
定陵出土 西洋 珠寶
明朝的內(nèi)庫與國庫有什么區(qū)別呢?看看明正德皇帝朱厚照的故事就知道了。
朱厚照通常被視為荒誕不經(jīng)，其實這位皇帝很有個性，最大的缺點是生活奢靡。皇帝擁有天下，但天下的錢并不是他的。國家的公務支出乃出自國庫，由戶部管理;皇帝的生活支出只出自內(nèi)庫，由太監(jiān)管理。正德皇帝是個偉大的“剁手”，也就成了缺錢的皇帝，弄得該買衣服時竟找不到錢。
明梁莊王出土文物金梵文種子字
正德元年(1506)九月，皇帝要添置龍衣，太監(jiān)崔杲頭都大了——內(nèi)庫沒錢。崔杲硬著頭皮去找到戶部韓文，要求追加“預算”，韓文一口回絕：這事不歸我管。
太監(jiān)崔杲白跑了一趟，正德皇帝便請內(nèi)閣出面協(xié)調(diào)。結(jié)果，三個內(nèi)閣大臣眾口一辭：皇帝買衣服在國庫報銷，不符合制度。最終，正德皇帝好說歹說，戶部才同意將剩余的鹽引(相當于有價證券)拿出一部分，讓太監(jiān)跑到市場上變現(xiàn)。至于現(xiàn)鈔，還是不能給的。
定陵出土 西洋 珠寶
吃了“制度”的虧，正德皇帝只好開店做生意，皇店名曰“寶源”“吉慶”等。一年下來，能賺八萬余兩銀子。這些銀子，全部進入皇帝的內(nèi)庫，皇帝想怎么花就怎么花，戶部管不著，皇帝也不用求戶部了。
鄭和下西洋掙回的寶物，是否也進入了內(nèi)庫呢?答案是肯定的。但是，永樂時期不是正德時期，西洋寶物并不歸永樂個人所有。
梁莊王墓出土金錠
永樂帝國事花大手筆，卻不是朱厚照那樣的揮霍之主。《殊域周咨錄》載：有一次，永樂帝讓尚書蹇義書寫圣旨，蹇義不小心寫漏了一個字。永樂帝說：此紙難得，你就在旁邊加一個字吧!
更重要的是，明初與明中后期的國庫體系，完全是不一樣的，只有內(nèi)庫，沒有所謂的“國庫”，內(nèi)庫即是國庫。內(nèi)庫共分十庫：
內(nèi)承運庫，貯緞匹、金銀、寶玉、齒角、羽毛，戶部管理;
廣積庫，貯硫黃、硝石，工部管理;
甲字庫，貯布匹、顏料，戶部管理;
乙字庫，貯胖襖、戰(zhàn)鞋、軍士裘帽，兵部管理;
丙字庫，貯棉花、絲纊，戶部管理;
丁字庫，貯銅鐵、獸皮、蘇木，戶部管理;
戊字庫，貯甲仗，工部管理;
贓罰庫，貯沒官物，戶部管理;
廣惠庫，貯錢鈔，戶部管理;
廣盈庫，貯纻絲、紗羅、綾錦、絹，工部管理。
定陵出土 西洋 珠寶
此外，還有貯各衙門管鑰亦貯錢鈔的天財庫，貯粳稻、熟米及上的供用庫等。
永樂時期內(nèi)庫(內(nèi)承運庫)，是一個以負責國家公共事務為主、皇室收支為輔的機構(gòu)。直到正統(tǒng)元年(1436)，內(nèi)承運庫才由戶部管理改為太監(jiān)管理，資金除必放京中武將俸祿外，剩下的作為皇帝御用財產(chǎn)。皇室費用，皇帝給人發(fā)獎金，都從這兒出。
鄭和下西洋帶回寶貝的去向，與永樂時期內(nèi)承運庫的職能應該是一致的：西洋物品中相當多的一部分，變賣后用于國家公共事務;珍禽異獸自然充實皇家內(nèi)苑，奇珍異寶也多成為御用。明定陵出土的一些器物，很可能就是鄭和下西洋帶回的寶物。在湖北梁莊王墓中，則確鑿地發(fā)現(xiàn)了鄭和帶回的西洋諸寶。
朱瞻垍(1411—1441)，永樂帝之孫，永樂二十二年(1424)被冊封為梁王，宣德四年(1429)就藩安陸州(今湖北鐘祥)，正統(tǒng)六年(1441)病逝，謚莊王。
梁莊王墓出土文物，計達5300余件，用金量16公斤，用銀量13公斤，用玉量14公斤，各種鑲嵌寶石700余顆，紅寶石、藍寶石、祖母綠、金綠寶石等產(chǎn)地皆不在國內(nèi)。墓中一塊金錠銘文曰：“永樂七年四月 日西洋等處買到，八成金壹錠伍拾兩重”，即為鄭和從西洋帶回。據(jù)稱這枚金壹及相關珠寶，為鄭和使團中的副使王景弘所進，但來自永樂帝或洪熙帝的賞賜可能性更大些。
歷盡千難萬險，鄭和遠涉重洋，取回的西洋寶物就這樣埋入了地下。劉大夏說鄭和下西洋“縱得奇寶而回，于國家何益”，不能不引起持續(xù)的共鳴。
但是，整個封建專制時代，除了開國帝王與末代帝王，又有幾個帝王躋身平民呢? 同是“反對派”的夏原吉，觀點與態(tài)度即比劉大夏更為客觀、理性：他每年“諫阻奢靡事百件”，既包括下西洋，甚至包括宮廷開支與藩王用度。
對鄭和來說，掙得奇寶而回，即是不辱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