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她的住處比較得近,故而三日兩頭,總有著見面的機(jī)會。見面的時候,她或許是無心,只同對于其他的同年輩的男孩子打招呼一樣,對我微笑一下,點一點頭,但在我卻感得同犯了大罪被人發(fā)覺了的樣子,和她見面一次,馬上要變得頭昏耳熱,胸腔里的一顆心突突地總有半個鐘頭好跳。因此,我上學(xué)去或下課回來,以及平時在家或出外去的時候,總無時無刻不在留心,想避去和她的相見。但遇到了她,等她走過去后,或用功用得很疲乏把眼睛從書本子舉起的一瞬間,心里又老在盼望,盼望著她再來一次,再上我的眼面前來立著對我微笑一臉。
有時候從家中進(jìn)出的人的口里傳來,聽說“她和她母親又上上海去了,不知要什么時候回來?”我心里會同時感到一種象深重負(fù)又象失去了什么似的憂慮,生怕她從此一去,將永久地不回來了。
同芭蕉葉似地重重包裹著的我這一顆無邪的心,不知在什么地方,透露了消息,終于被課堂上坐在我左邊的那位同學(xué)看穿了。一個禮拜六的下午,落課之后,他輕輕地拉著了我的手對我說:“今天下午,趙家的那個小丫頭,要上倩兒家去,你愿不愿意和我同去一道玩兒?”這里所說的倩兒,就是那兩位他鄰居的女孩子之中的一個的名字。我聽了他的這一句密語,立時就漲紅了臉,喘急了氣,囁嚅著說不出一句話來回答他,盡在拼命的搖頭,表示我不愿意去,同時眼睛里也水汪汪地想哭出來的樣子;而他卻似乎已經(jīng)看破了我的隱衷,得著了我的同意似地用強(qiáng)力把我拖出了校門。
到了倩兒她們的門口,當(dāng)然又是一番爭執(zhí),但經(jīng)他大聲的一喊,門里的三個女孩,卻同時笑著跑出來了;已經(jīng)到了她們的面前,我也沒有什么別的辦法了,自然只好俯著首,紅著臉,同被綁赴刑場的死刑囚似地跟她們到了室內(nèi)。經(jīng)我那位同學(xué)帶了滑稽的聲調(diào)將如何把我拖來的情節(jié)說了一遍之后,她們接著就是一陣大笑。我心里有點氣起來了,以為她們和他在侮辱我,所以于羞愧之上,又加了一層怒意。但是奇怪得很,兩只腳卻軟落來了,心里雖在想一溜跑走,而腿神經(jīng)終于不聽命令。跟她們再到客房里去坐下,看他們四人捏起了骨牌,我連想跑的心思也早已忘掉,坐將在我那位同學(xué)的背后,眼睛雖則時時在注視著牌,但間或得著機(jī)會,也著實向她們的臉部偷看了許多次數(shù)。等她們的輸贏賭完,一餐東道的夜飯吃過,我也居然和她們伴熟,有說有笑了。臨走的時候,倩兒的母親還派了我一個差使,點上燈籠,要我把趙家的女孩送回家去。自從這一回后,我也居然入了我那同學(xué)的伙,不時上趙家和另外的兩女孩家去進(jìn)出了;可是生來膽小,又加以畢業(yè)考試的將次到來,我的和她們的來往,終沒有象我那位同學(xué)似的繁密。
正當(dāng)我十四歲的那一年春天(一九。九,宣統(tǒng)元年己酉),是舊歷正月十三的晚上,學(xué)堂里于白天給與了我以畢業(yè)文憑及增生執(zhí)照之后,就在大廳上擺起了五桌送別畢業(yè)生的酒宴。這一晚的月亮好得很,天氣也溫暖得像二三月的樣子。滿城的爆竹,是在慶祝新年的上燈佳節(jié),我于喝了幾杯酒后,心里也感到了一種不能抑制的歡欣。出了校門,踏著月亮,我的雙腳,便自然而然地走向了趙家。她們的女仆陪她母親上街去買蠟燭水果等過元宵的物品去了,推門進(jìn)去,我只見她一個人拖著了一條長長的辮子,坐在大廳上的桌子邊上洋燈底下練習(xí)寫字聽見了我的腳步聲音,她頭也不朝轉(zhuǎn)來,只曼聲地問了一聲“是誰?”我故意屏著聲,提著腳,輕輕地走上了她的背后,一使勁一口就把她面前的那盞洋燈吹滅了。月光如潮水似地浸滿了這一座朝南的大廳,她于一聲高叫之后,馬上就把頭朝了轉(zhuǎn)來。我在月光里看見了她那張大理石似的嫩臉,和黑水晶似的眼睛,覺得怎么也熬忍不住了,順勢就伸出了兩只手去,捏住了她的手臂。兩人的中間,她也不發(fā)一語,我也并無一言,她是扭轉(zhuǎn)了身坐著,我是向她立著的。她只微笑著看看我看看月亮,我也只微笑著看看她看看中庭的空處,雖然此處的動作,輕薄的邪念,明顯的表示,一點兒也沒有,但不曉怎樣一股滿足,深沉,陶醉的感覺,竟同四周的月光一樣,包滿了我的全身。
兩人這樣的在月光里沉默著相對,不知過了多久,終于她輕輕地開始說話了:“今晚上你在喝酒?”“是的,是在學(xué)堂里喝的!钡竭@里我才放開了兩手,向她邊上的一張椅子里坐了下去!懊魈炷憔鸵虾贾萑タ贾袑W(xué)去么?”停了一會,她又輕輕地問了一聲。“噯,是的,明朝坐快班船去。”兩人又沈默著,不知坐了幾多時候,忽聽見門外頭她母親和女仆說話的聲音漸漸兒的近了,她于是就忙著立起來擦洋火,點上了洋燈。
她母親進(jìn)到了廳上,放下了買來的物品,先向我說了些道賀的話,我也告訴了她,明天將離開故鄉(xiāng)到杭州去;談不上半點鐘的閑話,我就匆匆告辭出來了。在柳樹影里披了月光走回家來,我一邊回味著剛才在月光里和她兩人相對時的沉醉似的恍惚,一邊在心的底里,忽兒又感到了一點極淡極淡,同水一樣的春愁。
一月五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