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就是東
門焉
山上最高的那家,有兩孔窯洞,
爺爺奶奶住一孔窯,我們住一孔窯。我家祖上就窮,
爸爸媽媽又連連下崗,日子很難過。每次
下雨的時候,滿
院子坑坑洼洼的積
水,媽媽總是給墊上幾塊磚,踩在上面小心翼翼地提起褲腿,踮起腳尖才能走到廁所。大門外的
羊腸小
路,從來沒人敢騎摩托上來,一下雨,我就去不了
學(xué)校,
因為路滑得走不成。
最讓我們家不光彩的是我那憨二爺,我憨二爺叫栓
狼兒,一個70多的光棍老頭兒。他戴著一副眼鏡,一圈一圈又一圈,一看就像兩個冰塊。他臉
手很少洗,因為臉黑,他的皺紋也和別人不一樣,
睡覺時,他皺紋展開了,隔一寬道是黑的,隔一細(xì)道是白的。憨二爺腦子很笨,沒娶老婆,也沒有一男半女,一輩子就靠掏大糞、背炭維持
生活,有時過婚白大事去別人家討吃。每當(dāng)誰家茅坑滿了,就要找二爺掏,路近一點(diǎn)的掏一次五毛錢,路遠(yuǎn)點(diǎn)的就掙一塊錢,所以二爺也算有名的掏茅糞老漢。有一次,
街上家戶要他掏糞,要從城里擔(dān)到二里以外的郊區(qū),倒在莊稼地里,一擔(dān)糞來回足夠五里路,二爺一連掏了六擔(dān);貋砟樕媳M是喜悅,他
高興地向我媽說:“看,我掙了六塊錢!”媽媽一數(shù),分明是五塊呀!二爺又用他布滿老繭的雙手?jǐn)?shù)了一遍,還是六張。媽媽把錢都展開,!
原來中間的一頭夾著半張一元,原來憨二爺又讓人家給捉弄了。媽媽的臉一下就變了,破口大罵:“現(xiàn)在的人心眼子壞黑水啦!這么可憐的人都敢虧!”二爺一聽媽媽罵人,嘿嘿一笑,也跟著罵起來,因為二爺說話含糊不清,罵起人來就像在唱歌,媽媽也就跟著二爺哈哈大笑,那笑的樣子和二爺一樣憨。
因為二爺臟,我從來不去二爺家,有好吃的我就藏在媽媽也找不到的地方。爺爺奶奶去世后,我那“憨”媽竟然把二爺接到原來爺爺奶奶住的那孔窯洞。媽媽把二爺渾身上下改頭換面了:
洗澡,換夾克衣,穿皮
鞋,拄
文明棍,二爺一下子就像變成了老干部。我說:“媽媽,你給二爺買
衣服,怎么不給我買新衣服?”媽媽說:“你二爺歲數(shù)大了,穿的
時間不多了,你還小,穿的時間還長呢!”每天中午吃完飯,媽媽就教二爺
自己洗了臉手,二爺一只手拄著文明棍,一手拿個凳子,高高興興地去街上
曬太陽。路上遇見人都說:“栓狼兒,你現(xiàn)在穿這么好,像個大干部,誰給你打扮成這個樣?”二爺高興地說:“侄兒媳!”二爺窮慣了,別人給他什么他就吃什么,所以他腸胃不好,三天兩頭回來就褲子里粘一堆屎,有時鞋里也裝滿屎。又有我媽干的了,每次媽媽給二爺洗完,我就惱著不吃媽媽做的飯,在二爺那
幸福的嘿嘿笑聲里,我對我懶爸爸充滿怨恨!
我清楚地記得二爺癱瘓的情景。三月三合龍山廟會,合龍山到家里有五里路,媽媽給他坐公交車的錢,又給了一瓶水,一些干糧?啥斁褪
舍不得坐車,來回步走。夜深了廟會散了,還不見二爺回來,原來他一個人還在路上走著,路上遇見一輛公安車,人家把二爺送到東門焉山上十字路口,就快到我們家了。但是因為二爺一輩子沒坐過車,一下車頓時頭昏眼
花,東南西北分不清,東面上來,北面下去,一直走,結(jié)果他走了一晚上,爸爸媽媽找了一晚上,第二天才終于在千獅
橋找到二爺。二爺流著鼻涕,眼鏡也掉了,文明棍也沒了,腿拐了。媽媽把二爺扶
回家,第二天,只聽二爺說渾身疼,連吃飯都起不來,媽媽十分擔(dān)心二爺會癱瘓,就每天都架著二爺在山上轉(zhuǎn)圈鍛煉,
堅持了三個多月二爺還是癱在了炕上。
媽媽
希望二爺能自理,就拉著他去住院,結(jié)果醫(yī)療費(fèi)太貴,沒有幾天,媽媽又把二爺拉回家里。二爺大小便失禁了,媽媽準(zhǔn)備了厚厚的一沓尿布,尿棉毯,輪流替換,隨時清洗。每天早上天一明,媽媽就起來把二爺弄臟的毯子拉出來洗,洗的時候一邊洗,一邊哭,嘴里還念叨著:“我的命好苦哇!沒人幫,沒人扶……”到后來,媽媽變
堅強(qiáng)了,也不哭了,有時還能聽見媽媽一連串的罵后一連串的笑。為了改善我們家伙食,媽媽在家里放了兩張麻將桌,一人四元,四人十六元收點(diǎn)盤費(fèi),賺點(diǎn)零碎錢,白天打牌看牌的人很多,來的人都說媽媽很不
簡單,他們都說二爺有媽媽這樣的侄兒媳,命還算不錯,可我認(rèn)為媽媽比二爺還憨。
二爺吃得多,拉得多,喝得多,尿得多。一次下身疹爛了,二爺疼得哭,媽媽傷心得哭,買了點(diǎn)
藥還不見好,最后媽媽問了偏方,用黃土放火里燒紅,涂在傷口上,用了一禮拜,傷口很快就好了。從此,伺候二爺,成了媽媽的
工作,每天
早晨起做到晚上睡覺,洗澡、換毯、喂飯、涂藥……都要媽媽一個人做。這日子過了不到三年,這三年不知二爺是幸福了三年,還是折磨了三年,終于離開了人世,當(dāng)時媽媽哭得最傷心。直到現(xiàn)在,我們山上的人總是摸著我的頭說:“這孩子虎頭虎腦好好
學(xué)習(xí),將來一定有出息,你媽媽在老人身上積下大德了。”
唉,我
童年里,土窯洞院里,有憨二爺,還有“憨”媽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