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位朋友在我面前爭論。一位說,他最喜歡在疏星殘月的夜間,在廢墟間獨行,或吟詩,或高唱,直到東方泛白。另一位說,有了對晨曦的期待,這種夜游便失之于矯揉。他的習慣,是趁著殘月的微光,找一條小路悄然走回。
我呢,我比他們年長,已沒有如許豪情和精力。我只怕,人們把所有的廢墟都統(tǒng)統(tǒng)刷新、修繕和重建。
不能設想,古羅馬的角斗場需要重建,龐貝古城需要重建,柬埔寨的吳哥窟需要重建,瑪雅文化遺址需要重建。
這就像不能設想遠年的古銅器需要拋光,出土的斷戟需要鍍鎳,宋版圖書需要上塑,馬王堆的漢代老太需要植皮豐胸、重施濃妝。
只要歷史不阻斷,時間不倒退,一切都會衰老。老就老了吧,安詳?shù)亟唤o世界一副慈祥美。假飾天真是最殘酷的自我糟踐。沒有皺紋的祖母是可怕的,沒有白發(fā)的老者是讓人遺憾的。沒有廢墟的人生太累了,沒有廢墟的大地太擠了,掩蓋廢墟的舉動太偽詐了。
還歷史以真實,還生命以過程。
——這就是人類的大明智。
當然,并非所有的修繕都屬于荒唐,也并非所有的重建都需要否定。如果連廢墟也沒有了,重建一個來實現(xiàn)現(xiàn)代人吞古納今的宏志,那又何妨?但是,那只是現(xiàn)代建筑家的古典風格,沿用一個古名,出于幽默。黃鶴樓重建了,可以裝電梯;阿房宮若重建,可以作賓館;滕王閣若重建,可以辟商場。這與歷史,干系不大。如果既有廢墟,又要重建,那么,我建議,千萬保留廢墟,傍鄰重建。在廢墟上開推土機,讓人心痛。
不管是修繕還是重建,對廢墟來說,要義在于保存。圓明園廢墟是北京城最有歷史感的文化遺跡之一,如果把它完全鏟平,造一座嶄新的圓明園,多么得不償失。大清王朝不見了,熊熊火光不見了,民族的郁忿不見了,歷史的感悟不見了,抹去了昨夜的故事,去收拾前夜的殘夢。但是,收拾來的又不是前夜的殘夢,只是今日的游戲。
中國歷來缺少廢墟文化。廢墟二字,在中文中讓人心驚肉跳。
或者是冬烘氣十足地懷古,或者是實用主義地趨時。懷古者只想以古代今,趨時者只想以今滅古。結果,兩相殺伐,兩敗俱傷,既斫傷了歷史,又砍折了現(xiàn)代。鮮血淋淋,傷痕累累,偌大一個民族,前不見古人,后不見來者,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
在中國人心中留下一些空隙吧!讓古代留幾個腳印在現(xiàn)代,讓現(xiàn)代心平氣和地逼視著古代。廢墟不值得羞愧,廢墟不必要遮蓋,我們太擅長遮蓋。
中國歷史充滿了悲劇,但中國人怕看真正的悲劇。最終都有一個大團圓,以博得情緒的安慰,心理的滿足。唯有屈原不想大團圓,杜甫不想大團圓,曹雪芹不想大團圓,孔尚任不想大團圓,魯迅不想大團圓,白先勇不想大團圓。他們保存了廢墟,凈化了悲劇,于是也就出現(xiàn)了一種真正深沉的文學。
沒有悲劇就沒有悲壯,沒有悲壯就沒有崇高。雪峰是偉大的,因為滿坡掩埋著登山者的遺體;大海是偉大的,因為處處漂浮著船楫的殘骸;登月是偉大的,因為有“挑戰(zhàn)者號”的隕落;人生是偉大的,因為有白發(fā),有訣別,有無可奈何的失落。古希臘傍海而居,無數(shù)向往彼岸的勇士在狂波間前仆后繼,于是有了光耀百世的希臘悲劇。
誠懇坦然地承認奮斗后的失敗、成功后的失落,我們只會更沉著。中國人若要變得大氣,不能再把所有的廢墟驅逐。
廢墟的留存,是現(xiàn)代人文明的象征。
廢墟,輝映著現(xiàn)代人的自信。
廢墟不會阻遏街市,妨礙前進,F(xiàn)代人目光深邃,知道自己站在歷史的第幾級臺階。他不會妄想自己腳下是一個拔地而起的高臺。因此,他樂于看看身前身后的所有臺階。
是現(xiàn)代的歷史哲學點化了廢墟,而歷史哲學也需要尋找素材。只有在現(xiàn)代的喧囂中,廢墟的寧靜才有力度;只有在現(xiàn)代人的沉思中,廢墟才能上升為寓言。
因此,古代的廢墟,實在是一種現(xiàn)代構建。
現(xiàn)代,不僅僅是一截時間,F(xiàn)代是寬容,現(xiàn)代是氣度,現(xiàn)代是遼闊,現(xiàn)代是浩瀚。
我們,挾帶著廢墟走向現(xiàn)代。
(節(jié)選自《文化苦旅》)
《廢墟》就像一首融注著詩情與哲理的散文詩,字里行間浸透了作者復雜而豐沛的思想感情。作者的視角獨特,澎湃的激情從字里行間噴涌而出;文章文采彪炳,令讀者的心靈受到強烈的震撼。選文在不長的篇幅中蘊含了作者對歷史、對文化的深沉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