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yuǎn)如夢境的那個村莊,依然在千里之外,在呼蘭河?xùn)|岸,駐守著我所有的思念。而所有的過往都在世事勞碌中塵封,一如寒冷的日子里,那條凝固了形狀的河流。只是總在某個瞬間,會感受到心底深處悄悄涌動的希望,仿佛冰封雪蓋之下,河水仍自流往自己的方向。
時光有時會沖淡記憶,卻封鎖不住夢里的一次次輪回重溫。兒時陶醉于岸邊無際的大野甸,叢生著許多童年的樂趣。少年時的夜里,曾經(jīng)充耳不聞的流水聲,已經(jīng)能牽動無眠的思緒。仿佛河就流在枕畔,人若舟中,聽濤而眠,夢里全是搖曳的最美年華。那時剛剛讀過蕭紅的《呼蘭河傳》,心底便有了淺淺的感傷,眼前的變遷重疊著舊時的影子。便有了慶幸,我并未曾經(jīng)歷這條河流的滄桑,書中的過往,也只是我一個遙遙的風(fēng)景,站在歲月的岸邊,我看不到它的流逝。
現(xiàn)在想來,河邊甸上的一切都是我所有溫暖的來處。春日里的蟲兒翩飛,盛夏的鳥雀翔集,秋天岸邊的高高草叢中有著不變的月升月沉,抑或漫天飛雪中無際的潔白寧靜,四時佳興,是生命中永不再來的美好。幾年前,重回呼蘭河畔,河流依然,只是不見當(dāng)年的大草甸,不見了我夜夜夢回的家園。二十多年的光陰,被拉長至無極,心底的那條河,永遠(yuǎn)也回不去了。
后來我便常常步行二十里,去縣城,去那個有著一圈青磚圍墻和暗紅大門的院子。滿庭葳蕤,掩映著那個年輕女子的塑像,她的靈魂已經(jīng)漂泊無依,只留下這樣一個思念的形象,守著故園中如舊的日夜晨昏。輕輕邁動腳步,怕驚飛所有棲息著的往事,在少年悄喜輕愁的心中,我竟不敢凝望,怕猝然的目光,刺痛那個活在童年里的女孩清澈的眼眸。在蕭紅故居里,我常自神飛,似悵然,似寂寞。
我知道在蕭紅的童年里,也是可以夜夜聽見呼蘭河的濤聲,不知那時她是怎樣一種心境。只是如今河流早已改道他方,她一直眷眷戀著的母親河,不和何時舒張開了臂膀,不再將她的老家擁在懷里。所以蕭紅再也沒能重回她的懷抱,如蓬輾轉(zhuǎn)客死他鄉(xiāng),所以她只能在無邊無際的回憶里,讓這條河流淌在數(shù)不清的思鄉(xiāng)夢里。她不知道河流的變遷,也是一種幸福,從而只有美好的懷念,卻無傷逝的愁緒。
那個時候,每去一次蕭紅故居歸來,站在河邊,一脈清流依然,卻總覺得河水中多了一些讓我牽念的東西。那時的我,從沒有想過,有一天也會離開幾十年。只是我比蕭紅幸運,我可以歸來,雖然歸來亦是過客,卻能在它的身畔駐足,回憶?墒俏矣直仁捈t不幸,蕭紅的呼蘭河永遠(yuǎn)是她童年的河,不被風(fēng)塵沾染,不被流光雕琢;而我的呼蘭河,我要一次次面對它的面目全非,一次次將記憶中的一切撞擊得疼痛欲碎。
只是我原來一直堅信,不管它如何改變,無論是華麗的堤還是整齊的柳,無論是野甸變良田還是河面變狹窄,河水應(yīng)該永遠(yuǎn)不變。在那一河清澈中,總會有著永遠(yuǎn)的重逢,總能濯洗我心上的漫漫風(fēng)塵?墒,那年的重逢,卻是那樣的悲愴。河水中散發(fā)著刺鼻的氣味,再不見當(dāng)年的清透,再不見當(dāng)年的漁船往來。我不知道這二十年的時間,是什么讓它悄然垂暮,是什么讓它病入沉疴。魚蝦只能嬉戲于舊日夢中,漁歌也成絕響,我的心隨著漂浮的垃圾越沉越深。那個有著很好陽光的午后,我站在河畔,滴下了淚水,只是我的清淚,無法喚回曾經(jīng)的美好。
那個夜里,我借宿在離河不遠(yuǎn)的農(nóng)家。躺在硬硬的土炕上,透窗而入的長風(fēng)帶著莊稼的氣息,卻藏著絲絲河流如今的味道,就如我的回憶里除了甜蜜,如今卻有著不絕的凄然。夜幕長垂,流水聲依然盈耳,無法與記憶重合。童年的濤聲如母親依依的淺唱,今夜的流水卻似呻吟,似嗚咽。
忽然羨慕蕭紅,她在遙遠(yuǎn)的他鄉(xiāng),伴著她的呼蘭河是那樣可親可近。我寧愿不再歸來,我寧愿讓那一河流水永遠(yuǎn)淌在我心中,淌在我的夢里,然后化作熱淚,灑濕我的枕畔。
年初的時候,家鄉(xiāng)好友打來電話,說起呼蘭河,有著一種欣然之意。她說河流已經(jīng)變清了,她說治理已經(jīng)見到了成效。心中翻涌著暖暖的思緒,再度有了回家的渴望。夜夜流過我枕畔的母親河,終于不再讓我迷失,不再讓我找不到家。那每夜的濤聲,不再是流逝滄桑,不再是悲號哭泣,永遠(yuǎn)是一種呼喚,喚醒沉睡的美好,喚我歸去。
[怦然心動]
顯然,令作者魂牽夢繞的那條流過枕邊的河,就是作家蕭紅《呼蘭河傳》里的故鄉(xiāng)河——呼蘭河,它也是作者曾經(jīng)生活過的故鄉(xiāng)。呼蘭河畔有蕭紅人生里最美好最溫暖的一段記憶,也正是它們,觸發(fā)了作者思鄉(xiāng)的情懷:“兒時陶醉于岸邊無際的大野甸,叢生著許多童年的樂趣。少年時的夜里,曾經(jīng)充耳不聞的流水聲,已經(jīng)能牽動無眠的思緒。仿佛河就流在枕畔,人若舟中,聽濤而眠,夢里全是搖曳的最美年華!倍缃,當(dāng)作者重回故里以解鄉(xiāng)愁時,看見的卻是呼蘭河的面目全非。也許作者比蕭紅幸運,還可以回到昔日的河畔緬懷;但作者又比蕭紅不幸,蕭紅的呼蘭河永遠(yuǎn)是她童年的河,不被風(fēng)塵沾染,她不知道河流的變遷,從而只有美好的懷念,這也是一種幸福。
那次讓人悲愴的與故鄉(xiāng)的重逢,令作者神傷,而后來好友帶來的呼蘭河變清的消息,又讓作者振奮,由是,夜夜流過作者枕畔的呼蘭河,終于不再讓他迷失,不再讓他找不到故鄉(xiāng)的依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