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北京的胡同和大街上沒有樹,樹都在皇家的園林、寺廟或私家的花園里。北京有了街樹,應(yīng)該是民國初期朱啟鈐當政時引進了德國槐之后的事情。那之前,除了皇家園林,四合院里也是講究種樹的。
老北京有民諺:天棚魚缸石榴樹,先生肥狗胖丫頭。這是老北京四合院里必不可少的硬件。
在北京的四合院里,棗樹是種得最多的樹種。我們大院的那三株老棗樹,起碼活了一百多年,后來住房改造砍掉了它們。如今,大院拆遷之后建起了嶄新的院落,灰瓦紅柱綠窗,很漂亮,不過,沒有那三株老棗樹,院子的滄桑歷史感,怎么也找不到了。
記得寫過北京四合院專著的鄧云鄉(xiāng)先生,有一章專門寫“四合院的花木”。他格外注重四合院的花木,曾經(jīng)打過這樣一個比方,說京都十分春色,四合院的樹占去了五分。他還說:“如果沒有一樹盛開的海棠,榆葉梅,丁香……又如何能顯示四合院中無邊的春色呢?”
十多年過去了,曾經(jīng)訪過的那么多老樹,說老實話,給我印象最深的,還都不是上述的那些樹,而是一棵杜梨樹。
那是十二年前的夏天,我是在緊靠著前門樓子的長巷上頭條的湖北會館里,看到的這棵杜梨樹。枝葉參天,高出院墻好多,密密的葉子搖晃著天空浮起一片濃郁的綠云。春天的時候,它會開滿滿一樹白白的花朵,煞是明亮照眼。雖然,在它的四周蓋起了好多小廚房,本來軒豁的院子顯得很狹窄,但人們還是給它留下了足夠?qū)挸ǖ目臻g。我知道,人口的膨脹,住房的困難,好多院子的那些好樹和老樹,都被無奈地砍掉,蓋起了房子。前些年,劉恒的小說《貧嘴張大民的幸福生活》,被改成電影,英文的名字叫作《屋子里的樹》,是講沒有舍得把院子的樹砍掉,蓋房子時把樹蓋進房子里面了。因此,可以看出湖北會館里的人們沒有把這棵杜梨樹砍掉蓋房子,是很不容易的事情,也是值得尊敬的事情。
那天,很巧,從杜梨樹前的一間小屋里,走出來一位老太太,正是種這棵杜梨樹的主人。她告訴我已經(jīng)87歲,不到十歲搬進這院子來的時候,她種下了這棵杜梨樹。也就是說,這棵杜梨樹有將近80年的歷史了。
那位老太太讓我難忘,還在于她對我講過這樣一段話。是那天我對她說您就不盼著拆遷住進樓房里去?起碼樓里有空調(diào),這夏天住在這大雜院里,多熱呀!她瞥瞥我,對我說:你沒住過四合院?然后,她指指那棵杜梨樹,又說,哪個四合院里沒有樹?一棵樹有多少樹葉?有多少樹葉就有多少把扇子。只要有風(fēng),每一片樹葉都把風(fēng)給你扇過來了。老太太的這番話,我一直記得,我覺得她說得特別好。住在四合院里,晚上坐在院子里的大樹下乘涼,真的是每一片樹葉都像是一把扇子,把小涼風(fēng)給你吹了過來,自然風(fēng)和空調(diào)里制造出來的風(fēng)不一樣。
日子過得飛快,十二年過去了。這十二年里,偶爾,我路過那里,每次都忍不住會想起那位老太太。那棵杜梨樹已經(jīng)不在了,我卻希望老太太還能健在。如果在,她今年99歲,虛歲就整一百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