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首曾經(jīng)流行的歌唱道:回到拉薩,在雅魯藏布江把我的心洗凈,在雪山之巔把我的魂喚醒……但在一個海拔四千米的地區(qū)洗心革面,讓“純凈的天空飄著一顆純凈的心”,并非唱的那么容易。
對于低海拔地區(qū)的大多數(shù)人來說,拉薩只不過是一個永遠不會實現(xiàn)的“總有一天”,所以關于拉薩在低海拔地區(qū)又總是通過想象力和道聽途說來彌補。這些不能體驗的關于拉薩的神話傳說,使西藏成了一個神秘的天邊外。
我終于在一個陽光真實無比的正午抵達拉薩。
一到拉薩,我對這個眾城之上的城的感受是來自我的身體。我立即體驗了呼吸困難、胸悶。我嗅到我完全陌生的氣味,令我感到惡心。我看到從未見過的世界上最藍的天空和世界上最明亮的陽光,我的眼睛受到強烈的刺激。我進入了一個完全在我的習慣和想象力之外的地方。我的經(jīng)驗立即作廢了。這是一。但我的感覺進入二之后,我才看見在拉薩也充滿經(jīng)驗中司空見慣的事物。我看到這個城市的汽車、柏油大道、賓館、歌舞廳、四川小飯店和電視天線。也看到拉薩周圍的山峰,那些山峰真正是已經(jīng)抵達高處,沒有一根草,白色的、灰黃色的,山上有一群群的石頭,它們是那樣大,以至它們已脫離了人通常對石頭的感覺,似乎是一些野生的雕塑。
在這些令人膽寒的群山之間,拉薩遼闊平坦,偉大的布達拉宮屹立在一座獨立于平地之間的小山的頂上。那是一座淳樸而崇高的宮殿。它依著山勢而建,它的結構是世界上獨一無二的,也是不可能模仿的。要模仿,得先建造那樣一座山岡。布達拉宮在這個城市的建筑中顯得很孤獨,這一方面是因為拉薩沒有摩天大廈,另一方面我想是由于它與歷史和永恒的聯(lián)系。當我的感覺進入三,我才完全看見了拉薩。
拉薩也許是世界上狗最多的城市之一,不是那種在低海拔地區(qū)先富起來的人們牽著的玩具狗,是長得像熊、狼、獅的藏狗。一群群黑茸茸的,滿街亂跑,低沉渾濁地吼、嚎而不是犬似的汪汪叫,令我體驗了膽戰(zhàn)心驚。我后來發(fā)現(xiàn)它們并不隨便咬人,走路時步子才邁得坦然了。這些狗大多是無家可歸的,它們白天夜里都在大街上兜來兜去。后來我看了一百年前進入拉薩的旅游者們在書中的描述,發(fā)現(xiàn)這些狗的這種生活方式是歷史悠久的。后來我發(fā)現(xiàn),不僅在拉薩,在西藏的寺院和其他城市,狗都是日日夜夜與人而不僅僅是主人生活在一起。后來人們告訴我,這些狗是放生的。放生就是生命自由了解放了。拉薩的狗實際上暗示著西藏與萬事萬物的獨特關系。
建筑可以模仿、毀壞,而人的建筑是不會改變的。我看到長得和我小時候在電影《農(nóng)奴》中看到的強巴一模一樣的人,滿街都是。如果“民族”一詞在習慣上往往先以衣飾來區(qū)分的話,我發(fā)現(xiàn)我第一次在我的國家在人群中成了少數(shù)。當我進入八廓街后,這種感覺越發(fā)強烈。那時正是黃昏,八廓街前的廣場上有很多人在移動,也有很多人在圍觀什么。圍觀者圍觀的是一群群席地而坐正在化緣的僧尼、自彈自唱的民歌手、雜耍藝人,錢幣在這些人的腳前堆積著。有一群女尼分兩排坐在地上,一邊搖著轉經(jīng)筒,一邊哼著神曲。她們身著暗紅色的袍子,閉目而歌,那曲調在我聽來非常悲哀,猶如神子受難的哀歌。
她們的表情非常古老,一種在世界以外的樣子。我看見她們時,內(nèi)心被觸動,這種觸動于我已很遙遠,我仿佛又回到了對世界充滿陌生和新奇的少年時代。她們的存在使廣場的一隅有了一種寺院的氛圍,使一大群信神的人和不信神的人都進入了她們創(chuàng)造的靜默中,不可抗拒地被靜默,哪怕是那個在人群中最喧鬧的人。
人們的衣著有一種古典的燦爛,在暗紅的基調中,那些衣飾猶如寺院中的壁畫。黃金和寶石在很多人的脖頸、手指上閃耀著光芒。它們普遍地佩戴在人們身上,包括許多衣衫襤褸的人。像古代一樣,它們閃爍的不是所謂的“珠光寶氣”,而是黃金寶石自古以來在大地上與神性、永生的聯(lián)系。這不是一個什么節(jié)日,只是一個黃昏,一個燦爛來自人群而不是天空的黃昏。黃色的經(jīng)幡在黑夜將臨的天空中飄揚。廣場上有一所寺院,仍然有許多香客在朝已關閉的朱色大門下跪叩首。
在西藏,對神的膜拜是不分晝夜的,寺院大門的關閉,并不意味著下班,它和太陽落山的意義是一樣的。寺院前的地面全用很大的石塊砌成,這是一些古老的石塊,它們在千百年的跪、爬、撫摸中已呈光滑的青色,是整個廣場地面最亮的部分,那些虔誠的香客看上去好像是跪在一面已裂開的大鏡子上。我猶如置身于一個中世紀的廣場,進入了失去的歷史和時間中。和我所知道的廣場完全不同,這不是一個雕塑和英雄的廣場,不是一個時代廣場,而是一個人神同在的廣場。在這兒尼采還沒有誕生,甚至中世紀的黑暗也遠未開始,神仍然是那個赤著腳掌混跡于人群中的漫游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