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人書快消失了。
一樁流行事物的衰敗和一個熱門人物的消失一樣,總會引人深思。
對于現今30歲以上的人,那種表淺的通俗圖書,曾是他們最初汲取知識的一個很重要的源頭。很多人肚子里的歷史典故、民間傳說、古典小說的情節(jié)人物,往往是從小人書中得到的。在沒有電視的時代,捧一本巴掌大小的圖文并茂的小人書,津津有味地看著,是常見的大眾文化景象。那時,小人書普及于家家戶戶,老少咸宜,人人愛看。出租小人書便成了一種行業(yè),分作固定與流動兩種。固定的是小人書鋪,街頭巷尾,隨處可見。鋪外懸掛著紙板,花花綠綠貼滿小人書的封面,招徠人看;鋪內不過用磚塊架幾條長長的木板,有時坐滿大小孩子乃至成人,各看各的,埋頭瞪目,心迷而神往。流動的則是一輛手推式租書車,每至夜幕下垂,書販便推著滿滿一車小人書,沿街吆喝,呼喚看客。逢到人來,就把車子推到路燈下,以便人們借著燈光挑書。一摞書抱回去,全家老小各抓一本在手,看完便與旁人交換。實際上這就是那個時代“手中的電視”了。
這迷人的“小人書文化”,歷史并不久長,大約20世紀30代才出現。小人書是俗名,正名叫作連環(huán)畫或連環(huán)圖畫。連環(huán)畫一名在先,待流行起來才有“小人書”這別稱。書是文字的,這種畫滿“小人”的書,便被形象地直呼為“小人書”了。
其實連環(huán)畫一名更合道理。畫,都是單幅的;但單幅畫很難表現一個有頭有尾、情節(jié)不斷發(fā)展的故事,連環(huán)畫則把一幅幅圖畫連續(xù)起來,按順序表達故事的前后過程,故而稱之為“連環(huán)畫”,更能突出它的特征。
至于連環(huán)形式的圖畫,古已有之。比如宋代的木版《妙法蓮花經》的插圖;再比如五代顧閎中的名作《韓熙載夜宴圖》,就是用一連5個畫面,描繪了韓熙載夜宴賓客時縱情聲色的前后5個場面。然而,真正對近代連環(huán)畫的產生起推動作用的是如下幾個方面:
一是清代末期各地單張連環(huán)形式年畫的流行。這種年畫分成若干小格,每格一個畫面,連續(xù)起來描寫一個民間傳說或戲曲故事,貼在墻上,人們邊看邊談,饒有風趣。上海老連環(huán)畫家趙宏本曾對我說,他少年時住在天津土城一帶,每逢過年,沿街墻上便掛一種木制燈箱,外罩玻璃,內置油燈,箱板上貼這種連環(huán)形式的年畫。他常?吹萌朊浴_@一昔時經歷在他心里為日后埋下了深厚的職業(yè)情感。而這種形式的年畫的流行正顯示了大眾的需要。二是清末民初報刊的勃興,特別是各種單本石印畫刊的出現,如天津的《醒華》和《醒俗》,北京的《淺說畫報》和《圖畫日報》,上海的《點石齋畫報》和《大共和星期畫報》等,不勝枚舉。多為時事消息、社會新聞,報道快捷,看圖知事,有的隨報奉送,有的單本零售,或為周刊,或為三日一刊,周期短,很靈通,既好看又通俗,極受歡迎。因其常隨同事件的進行來描繪,圖畫的內容自然相關聯。這種畫刊應視為連環(huán)畫的前身。三是20世紀初,城市人口密集,生活的社會化愈來愈強,對新形式的大眾文化要求也愈來愈迫切。四是石印技術的傳入與普及—這些都成為連環(huán)畫產生的條件和催生的激素。大眾文化是一種社會生活的需要。在上述這種形勢下,連環(huán)畫的產生絕非偶然,而純屬必然了。
中國近代連環(huán)畫的產生,直接來自古典小說的“回回圖”。明清以來,古典小說的插圖本走俏,逐漸發(fā)展為每回一圖,或每回多圖,甚至每頁一圖(多采用上圖下文的版式)。這種插圖俗稱“回回圖”,它反映了大眾對文學作品通俗化的要求!盎鼗貓D”的畫面之間的關聯日趨密切,所描繪的故事又完整,具備了連環(huán)畫的雛形。上海的世界書局看到了這種連環(huán)式的圖畫具有可能而巨大的市場,于1925年率先創(chuàng)造出第一套連環(huán)畫冊,并在書上明明白白地寫上“連環(huán)圖畫是世界書局所首創(chuàng)”。“連環(huán)圖畫”一名也同時問世了。它將以文為主的上圖下文的“回回圖”,改變?yōu)橐援嫗橹鞯南聢D上文的連環(huán)畫;將圖解式的文學,變?yōu)橛梦淖终f明的小畫本。就這樣,連環(huán)畫直接從“回回圖”蛻變出來,獨立于世。這開天辟地第一套連環(huán)畫共包括6種,都取材于中國古典名著,有《三國志》《水滸》《西游記》《封神榜》《說岳》和《紅樓夢》,繪畫作者陳丹旭是中國連環(huán)畫史上的第一位畫家。這套連環(huán)畫工程非常浩大,比如《連環(huán)圖畫三國志》,共分24集,每集32圖,總計700余圖。畫面采用國畫筆法,繪制十分精美。首創(chuàng)的連環(huán)畫如此規(guī)模,如此精心,便給連環(huán)畫帶來了信譽,贏得了讀者,一炮打響,遍地開花。連環(huán)圖畫的大旗一下子在近代大眾文藝的舞臺上耀眼地升了起來。
剛剛誕生的連環(huán)畫,依然帶著母體“回回圖”的氣息。它從版式到畫法都像小說插圖,裝訂也是中間折頁,畫面上的人物一律按照小說繡像那樣,在身旁注明姓名;每頁內容為一個小故事,一事一圖,畫中事件、場合和人物動作缺乏連續(xù)性……盡管如此,它畢竟邁出了歷史性的一步。尤其讓人感興趣的是封面上明確寫著“男女老幼,娛樂大觀”8個字,它不怕別人說它膚淺,不故作高深,而是旗幟鮮明地表明自己的大眾通俗的取向。這8個字讓我們找到了大眾文藝的一個特征,即盡量廣泛地爭取大眾,正像商品的屬性是盡量廣泛地爭取顧客。正因如此,它一亮相就表現出旺盛的生機。從20世紀30年代到40年代,不過10年,就跨上輝煌的鼎盛期,小人書的俗名也隨之叫響了。
新生的小人書是大眾文化的寵兒,呱呱墜地后轉瞬便名滿天下,大放光彩。它只是在很短的襁褓階段保持著上圖下文的形式,跟著就褪去“回回圖”的遺痕。說明文字被搬到畫面內,并增加了人物對話—多在人物嘴前標示出一小塊地方,寫上說話內容—人物開口說話,就更有看頭。這種圖文相混的形式,使得圖文渾然一體,內容前后更連貫。再加上文字一律由文言改用白話,淺顯易懂,一目了然。此外便是畫面的連續(xù)性的加強,場景的變化與人物的動作,在前后兩頁銜接得很緊密,好像看電影畫面。這樣,故事進行得就更順暢,連環(huán)畫也就更抓人。大眾文藝的最大特征是主動地迎合讀者、取悅讀者、滿足讀者,千方百計地與讀者溝通。它的成功是準確地投合了讀者心理的結果。小人書正是符合了大眾文藝這一規(guī)律,很快成了那個時代最受歡迎的通俗讀物。
從40年代起,小人書步入飛黃騰達的時期。一些專事小人書創(chuàng)作的畫家出現了。他們的風格各異,擅長的題材互不相同,異彩紛呈地并立在小人書的世界中。比如,以喜劇和鬧劇著稱的陳光謚,精于江湖武俠題材的梅華(顏梅華)和紅葉,專事歷史故事的嚴紹唐,還有沈漫云、趙宏本、趙三島、錢笑呆、畢如花、張令濤、水天宏等,他們就像今日的笑星或歌星,為千萬讀者迷戀與熱愛。
然而從20世紀40年代末到50年代初,小人書因走紅而出現了不少粗制濫造之作,或胡編濫造,或拉長故事,或畫技低劣。正是在小人書漸漸走上歧途之時,50年代末連環(huán)畫家們開始進行了一次自我“革命”。一是一些較大的出版社精心編繪和推出成套的連環(huán)畫,比如天津人民美術出版社的《聊齋故事》,上海人民美術出版社的《三國演義》和《紅樓夢》,北京朝花美術出版社的《說岳全傳》等,都是連環(huán)畫史上的精品,至今電視連續(xù)劇《三國演義》的人物造型還要參考這套深入人心的連環(huán)畫中的形象。二是各出版社聯合對連環(huán)畫進行規(guī)范,將畫面中的文字搬出畫面,移到畫面下方,成為新式的上圖下文,使畫面更具欣賞價值,同時注意了說明文字的精煉與圖文的相輔相成。三是加強人物的性格刻畫與表情描寫,人物的喜怒哀樂,俯仰正背,一看即知,完全不必在人物身旁注明姓名。這一作法提高了小人書的藝術質量。四是一批名畫家涉足連環(huán)畫,如王叔暉的《西廂記》、劉繼卣的《大鬧天宮》,以及后來的賀友直、戴敦邦、劉旦宅、程十發(fā)、徐勇、沈堯伊等。知名畫家的介入,使得小人書精品迭出,成為當代美術的一種新的創(chuàng)作形式。
然而,這一改良所帶來的負面問題也就出現了,這便是連環(huán)畫的高雅化。特別是新一代連環(huán)畫家多是美術學院畢業(yè)的學生,他們把連環(huán)畫當作一幅幅線描的繪畫作品來創(chuàng)作,單幅的繪畫性強了,畫面之間的連續(xù)性卻大大減弱。連環(huán)畫最大的特點是閱讀順暢,內容緊湊,一翻即過,它不是供欣賞的單幅畫編成的畫集,不能出現閱讀間斷。特別是連環(huán)畫家一味追求個人風格,強調人物的變形、線條情趣與畫面的形式感,用小眾文藝改造大眾文藝,對與大眾的溝通被人為地制造了障礙。到了80年代中期,連環(huán)畫漸漸無人問津,一時又沒有新形式的大眾文藝所取代,處境十分尷尬。
80年代中期以后,電視文化席卷中國。它以其快捷新穎、有聲有色、瞬息萬變、充滿娛樂和無窮創(chuàng)造力的優(yōu)勢,給原有的大眾文化帶來巨大沖擊。民間戲曲、評書、曲藝、雜技、話劇及至電影,要不被其吞并,要不受其排擠。連環(huán)畫的一切優(yōu)點(消閑性、娛樂性、普及性、知識性)都無法與電視比擬。特別是此時的連環(huán)畫已經失去了大眾文藝的特征和魅力,沒有活力就不具備競爭力,完全是不堪一擊。在20世紀80年代中期,連環(huán)畫如同入秋的滿樹落葉,一夜間飄落蕩盡。小人書這一風靡了半個世紀、受寵于大眾的通俗讀物,最終獨守寂寞,銷聲匿跡,成為歷史。 一切成為歷史的,都是歷史的必然,但又不盡然。
如今還有一種連環(huán)畫占據著市場,便是由海外引進的西方卡通式連環(huán)畫—動漫,它的閱讀對象是兒童。由于它的故事驚險,想象奇特,畫面的連續(xù)性極強,一幅幅畫面像一個個電影定格,有的甚至像電影的細節(jié)特寫,區(qū)別于舊小人書只是一個個場面,它既像電影、電視,又不像電影、電視那樣一看即過,可以反復閱讀,甚至可以收藏,被孩子們所鐘愛!把笮∪藭狈脚d未艾,中國土產的小人書卻退出歷史舞臺,這說明了什么呢?
看起來是由于電視文化的侵吞,實際上是由于我們對這一大眾文化特性的無知,把小人書送上了絕路。由此想開去,我們對文化還有哪些無知,或者正在做哪些無知的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