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有塊地緊靠排
水溝,而今鄉(xiāng)間農(nóng)事漸乏,三五年光景,排水溝就被淤泥填平了。這一溜地肥力薄,種不了莊稼,可不種些東西在上面卻也可惜。去年春,
父親買了十棵柿
樹幼苗栽在那兒,我上班回來
路過的時候,父親指著柿樹對我說,等明年它們就掛柿子了。誰知端午之后,父親病倒。那十棵柿樹便無人打理了,又經(jīng)酷夏炙烤,柿樹幼苗枯死了七株。入秋,天氣轉(zhuǎn)涼,父親的病才好轉(zhuǎn)。一日
清晨,我攙扶他走進田野,活動活動筋骨。走到自家地頭的時候,我感慨幼樹死得可惜,要不然明年就掛果了。父親搖搖
手,說,還活三棵呢,明年照樣有果子吃。
在父親的眼里看到的是生,而我卻持消極態(tài)度,只顧及它的負面,而忽略了秋陽掠過手心的那一瞬,雖然單薄,但也
溫暖。
我家屋后本有一片竹園,六年前,
竹子莫名地開了
花,再不能出筍長新竹,父親就把竹子全伐了,栽下橫豎四行共十六棵大葉柳。至前年,已蔚然成林,夏生涼
風,引來不少鄉(xiāng)人于樹蔭里乘涼閑話。那年夏,有人給我說親,我見了她,很滿意,她也覺我不錯,便欲訂婚?刹识Y錢卻難住了父親,東拼西湊,還差一萬五。父親找來樹販子,估價這片林一萬五千五百元,父親二話沒說,同意把樹賣了。我本以為父親會不舍,勸慰父親別難過。父親卻反問我難過什么,地還在,錢還剩五百塊,再買樹苗栽下,幾年后又是一片茂林。
父親的
眼光總比我看得遠,這個跟泥土打了半輩子交道的老農(nóng)曾被年少無知的我看做這世上最混沌無知的人,但他卻深諳萬物生生不息的道理,用最簡白的方式痛策我的愚昧與狂妄。我十六年學來的知識是
無用的,
因為真正的
學習才剛剛開始,那就是
生活。
村口有一棵合抱的大洋槐是我大伯留給我父親的,本來是大伯留給
自己做棺的,可他走得急,樹還沒成材,只好囑托給了父親,留給父親用。去年入冬后的一天,病愈了的父親帶我把那棵大洋槐給伐了,伐倒那一刻,我忙不迭地去數(shù)它的年輪。父親坐在一旁,抽著旱煙袋,跟我說,甭數(shù)了,跟你一般大。二十八年啦,一代人的
時間,一棵樹的長成只為去裝盛上一代人的骸骨。我沒有問父親這樹的用途,因為我猜到了。
在生與死面前,父親坦然面對,不拘泥死的傷悲,也不貪戀生的歡愉,如一棵樹一樣,活著,就把樹陰打開,遮庇子孫;死了,就歸
根大地,進入涅槃輪回。
面對艱澀的生活,我曾于內(nèi)心中責怪父親留給我的太少,而我不知,父親早已在我心田留下一座寶礦,植種著一棵堅毅的
信念之樹,不管面對多么猛烈的狂風暴
雨,都屹然不倒,愈挫愈勇。